第二章 母亲想进华都宾馆的念头破灭后,母亲的生活信心一度降得很低,窝在家里愁 眉苦脸,长吁短叹,尤其是跟她那些同命运的姐妹们通电话时,说不过两句话就眼 泪汪汪了,她跟她们说自己委屈、恐慌、无聊,不愿这么干呆着……这以后不久, 母亲渐渐控制住了烦躁不安的情绪,跟一个家政服务公司签订了劳动合同,干小时 工、日工,最长是月工。母亲天生就不是个懒女人,但她的体质却是生来就不怎么 好,听父亲说她生我时把身上的劲都用光了,休克了,差一点让我成为一个来世后 就没了娘的孩子。社会越文明越发展,这伺候人的活就越不好干,辛辛苦苦做下两 个月后,母亲不光是瘦得眼窝子塌陷腮帮子下沉,精神上也受了不少刺激,一天她 在饭桌上跟父亲说,到这会儿才知道看人脸色吃饭是个什么滋味。父亲就怕母亲在 饭桌上唠叨这一类事,父亲装作没受到任何刺激的样子说,实在不行,就不干了。 母亲苦笑着说,我不干了,叫你一人支撑这个家,行吗?父亲手中的筷子在饭碗里 笃出了很响的声音,跟着又瞟了我一眼。自从被学校除名后,我对父亲的这种眼光 老是敏感得不行,他一这么看我,我就觉得呼吸困难,浑身都不得劲。我想找点辙 反抗一下,但转念一想今天不行,不是时候,母亲前天刚给我买了一辆小轮车,我 一下子就花掉了家里好几百块钱,而母亲每挣一分钱都要消耗体力和损伤人格,我 多少得懂点事呀。母亲曾被雇主家的瘫痪病人骂过打过,曾被精神失常的男人搂过, 曾被有钱人的老婆到家政公司告她偷吃剩饭剩菜和冰箱里的水果…… 收拾蟑螂那天,我没有早早地跑到学校门口等着,我是掐着点赶到学校门口的。 那天我离开天都大厦时,是在上午十点多钟,我一本正经地跟带班的请了假,说去 办件急事。一个月前我应聘做了天都大厦的内勤保安,试用期三个月。我应聘这份 工作,是因为我意识到自己的生存现状成问题了,整天玩小轮车不是个事,我不能 老叫父母养活我,要知道玩小轮车没钱是玩不痛快的,而我又不能三天两头地伸手 跟父母要钱。那天我拿收拾蟑螂这件事当借口,早早离开工作岗位,是想去劲风小 轮车俱乐部看一眼,我已经有四五天没去那里了,我是劲风小轮车俱乐部的尖子会 员,下个月我们要在时代广场搞表演,我的节目还是重点节目呢。我骑在小轮车上 的那种感觉,永远是妙不可言的,什么红灯绿灯,机动车道人行道,只要我骑在我 心爱的小轮车上,就没有什么能挡住我的去路,你就看我变着花样地耍吧,什么腾 空、回摆、翻转、侧立、定位,我和我的小轮车能让你享受到都市的运动节奏和人 生的轻松快乐,我敢说这座城市里的交警差不多都认识我,我得感谢他们在我快乐 的时候给我的方便和宽容。 也许是我背运,也许是蟑螂就该倒霉,总之蟑螂是住进了医院,医生说蟑螂被 铁栅栏尖刺烂的左眼完了,彻底完了,就是神仙出手也没救了,把一件我本不想闹 大的事闹大了。当晚,父亲垂头丧气地从医院回来,摸着我的头说,儿子,你下手 太狠了,趁现在事还压在学校,趁田家还没报警,你去你二姑家躲一阵子吧。我二 姑家在邯郸。我的心直抖,领悟到恐惧对人的心脏,有着怎样的杀伤力!父亲又说, 你自己要是能找到合适的地方,你就不去你二姑家,保持电话联系也行。这次你妈 不知道你为什么打人,别把真情告诉她。我往父母的卧室看了一眼。母亲没在家, 她此时正在医院护理一个在车祸中受了重伤的女人。父亲进了他和母亲的卧室,出 来时把一叠子面额百元的人民币塞给我,语气湿沉沉地说,这是一千五百块,你拿 好了…… 我走出家门,我没有跟父亲说我要去哪里,父亲也没问我准备去哪里。我看着 停在树旁的小轮车,没有去碰它,我垂头丧气地走出小区。这件事究竟能严重到什 么地步呢?我问自己,但什么也没问出来。去二姑家吗?我又问自己,手在裤兜里 死死攥着那一千五百块钱。我不想去二姑家,去了怎么说呢?我要是发了财或是当 了大官,去二姑家倒是有话说,也肯定受二姑欢迎。我就这样空着心在大街上走到 天黑,直到失神撞到一个半球状的磁卡电话亭上,才猛然想起了付泽旭。我现在的 麻烦,都是为了摆平他女儿付杉的事惹上身的,我得找姓付的说说。我隐约记着付 泽旭家的电话号码,那天父亲拿了一张付泽旭的名片,我无意中溜了一眼,我记得 他们家的电话号码是……我手扶着电话亭,想了半天,才想起一组数字,但不敢肯 定这组数字就是付泽旭家的电话号码。我摘下话筒,插入一张面值五十元的磁卡, 抱着试试的心态,把这组数字,敲到了话机键盘上。此时我倒挺走运,接电话的人 就是付泽旭。我报上了我的大名,他在那边一下子就没声了,我想我把蟑螂打成独 眼龙的事他已经知道了,我想他肯定是被我的声音吓着了。许久,付泽旭的声音才 传进我的耳朵,嗯……颤颤悠悠像是被一股风吹过来的。我说付叔,你都听说了吧? 我现在可是有家不能归了呀付叔。呵呵……那我跟你父亲谈谈吧。我说这事跟我父 亲没关系,咱俩说就行。那你想……付泽旭的声音很虚弱。我想怎样呢?我的脑子 就在这时开了窍,我说我是没法再呆下去了,我得离开这里,我想跟付叔借点路费。 噢,你是这么想。嗯……小吕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叫我好好想一想,看我能不能找 到解决这件事的更好办法,你付叔跟你父亲是老交情了,你付叔不会叫你在这件事 上吃亏,你说是吧小吕?过一会儿你再给我打个电话。我什么也没说就挂断了电话, 我反感姓付的声音。我坐在一盏路灯的灯影里,我在回味自己刚才跟付泽旭说的话。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被一种油然而生的感觉支使着往家里打了个电话。父亲 一听是我的声音,先往我耳朵里灌了一股粗气,接着就火了。父亲说就是天塌下来 也要拿头顶,也得要个做人的德性,你怎么能拿这件事去敲诈付泽旭呢?我不是叫 你滚远点吗?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我不想再看见你了,就当我没有你这个儿 子!父亲的吼声都快把我的耳朵震聋了,父亲不容我回半句话就把电话挂断了。听 着话筒里传出叫人闹心的嗡嗡声,我木然地把手里的话筒放回原位。狗日的付泽旭, 他给父亲打电话我猜到了,但叫我万万想不到的是,他会跟父亲说我敲诈他,我跟 他姓付的要点远走高飞的路费,这能算是敲诈吗?我是帮他摆平事儿才搞成这个样 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