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醉美痛下决心要把烟花烫送人。 她物色了几个人选,王家夫妇看上去是极富爱心的,醉美在菜市场特意将他们 家的煮饭的工人叫到一旁,打问了一下,她告诉醉美王家夫妇两口子倒都是大善人, 但有个小孙子5 岁,小小年纪就一身杀气,以前的一只波斯猫和几条小乌龟都在他 魔掌中死于非命。醉美听得头皮发紧,看来是不能将烟花烫送给看上去慈眉善目的 王家夫妇。好朋友夏雨霏是靠得住的,但是,新婚燕尔,蜜月实习期还未满,醉美 担心他们也不能拿太多的时间来照顾烟花烫,送给宠物站的王兽医吧,他是个单身, 并且有足够的时间和专业知识给烟花烫看个头疼脑热的,醉美在电话中和他说好了, 然后在电脑上打印了足足十八页纸,上面详细罗列了烟花烫的起居时间生活习性饮 食习惯,连同两大皮箱四季时装和一大包狗粮,金枪鱼味的、牛肉味的、咖喱味的、 水果味的,打了个车,浩浩荡荡地往王兽医那儿去了。她痛定思痛,认为自己的确 有必要将席帅放在一个重要的位置上,有谁听说过一个到了结婚年龄的女孩子把一 只宠物狗看得比男友重要?没有。玩物丧志。而偏偏这个男友他是不喜欢小动物的, 他视烟花烫为眼中钉,醉美只能二者选一。 天空飘起了雨丝,在霓虹灯下像银线穿梭,醉美一路走着,她不躲行人和车辆, 只躲避那些趁着夜幕牵着狗狗出来溜达的人们。她不敢看他们,一看就心慌,一看 就心悸,一看就想往一个相反的地方跑。她不敢想象烟花烫此刻那种绝望地责备她 如此背信弃义的目光,那目光将她的心穿了个孔,小小的一个孔,现在正无端地扩 大,再扩大,渐渐变成一个被老鼠打过的洞一样。 席帅住着一幢用自己的钱分期付款的小户型复式楼,窗帘是紫色的,那种紫是 由三色堇和紫罗兰构成的颜色,有一种傲慢的、自我陶醉的热情。这是个闷热的夜 晚,星星眨眼,月光呼吸,透明的尘埃落在银色的地毯上,从一楼向二楼走的拐角 处,镶着一面镜子,很大、很亮,醉美在那停留了一会儿,镜子里的人穿着一件真 丝的白色上衣,玫瑰色的裙,长发很柔软,侧头轻笑或是垂着眼帘的时候,双肩就 涌动着无数轻柔的河流,紫色的河流里含了浅浅的咖啡色系,像极了一波一波变幻 着的雾,她轻灵地一伸手,那河流就从肩上倾泻而下。她听见洗浴间传来的冲水声, 整体浴室里面的裸影、水声都清细分明,醉美呆愣着,脑子在瞬间转了一百二十个 弯儿之后终于确定,床上躺着的不是席帅。而是一位年轻的男子,赤裸着上身,他 肌肉不发达,但也不懈怠,正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一本精美的画报,表情是一种醉美 特别熟悉的柔和的样子,他将画报挡在胸前,阻挡着对他来说同样突然地站在门口 的来自于醉美的目光,并且下意识地用毛巾盖在身体的某个部位。淋浴器停止了聒 噪,从洗浴间走出来的席帅几乎一丝不挂,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怎么回事?一 定是罗辉上楼时没把门反锁好。此刻房间有两男一女面面相觑,席帅身上的水珠还 没有拭净,一滴一滴地落到地毯上。 醉美将高跟鞋拿在手里,冲下楼梯冲到大街上,在雨夜里走着,脸上仍带着那 种莫明其妙的笑。雨早就下大了,把她下午新做的头发冲得乱七八糟,她刚才语无 伦次地对席师和那个经常给她做头发的3 号发型师说,“对不起,我,哦,对不起。” 然后飞也似地下楼了。 王兽医还没睡,他白天做兽医,晚上还要给主顾们的狗狗做婚姻速配,有一个 取名叫丹妮儿的博美犬早在征友表上登记了三个月了,丹妮儿先前那个男友丢丢随 主人出国了,于是它就落了单,这下好了,王兽医一心要把烟花烫介绍给丹妮儿。 丹妮儿的主人是开矿的,一下子就给了王兽医3000块钱的劳务费,这还只是相亲的 费用,如果能达成永久的琴瑟关系,那就会在这个费用后边再加一个0.丹妮儿的主 人没有孩子,但希望明年能当上爷爷和奶奶,所以,丹妮儿的婚事就成了这对开金 矿的夫妻最头疼的一块心病。醉美冲进王兽医的宠物诊所的时候,浑身湿答答地就 像水里刚捞出来的鱼,烟花烫自从醉美走后就滴水未进,粒米不沾,匍匐在宠物篮 子里,似乎它一直都在抽泣,小脸湿漉漉的,连脖子上的毛都湿了大半,脸上的表 情就像一个伤心过度的人,而对面那只镶着华丽绛色边的篮子里,性感的丹妮儿正 兴奋不已,跃跃欲试地时刻准备着主动出击,因为,它已经暗恋烟花烫有一个多小 时了。醉美就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冲进去,从王兽医手中把差一分钟就有可能要被 强暴的烟花烫给抢了回来。 醉美和烟花烫都病了。席帅打过两次电话来都不说话,醉美知道他想说什么, 最后一次醉美抢先对着话筒说,“我和烟花烫都在发烧,别管我,先送烟花烫去看 病好吗?” 席帅很快就来了,用他那惯有的深邃的目光看了醉美一眼,又看了看烟花烫, 他先将醉美和烟花烫送到王兽医那儿,然后自己又跑到医院给醉美取回退烧药。王 兽医是好人,不计前嫌,充满爱心,他说烟花烫身体虚弱,肠胃病转成急性肺炎, 必须留院观察。 有病的夜总是很长,好在席帅一直没离去,他脱下自己的西装围着醉美,醉美 怀中抱着烟花烫,很像是一家三口一样。席帅始终没拿眼睛和醉美对视,醉美也不 再重复问他昨夜在他那儿看到的一幕,他们离得这样近,呼吸和呼吸都清晰可辨, 但,不可说。不可说。主要是没什么可说。 烟花烫在王兽医的宠物诊所留院观察了三天,终于,圆眼睛又恢复了往日的神 采,但是,当它看到席帅的时候,目光是萎怼的,只要席帅在场它就拒绝进食。之 前席帅一直关机,烟花烫好起来的时候,他才打开手机,醉美清楚地听到,接连有 十几个短信冲进他的手机里,她抱着烟花烫眼睛看着地面对他说,“你该回去了。” 席帅说,“至少让我把你们俩送回家吧。”醉美没有反驳,她没有反驳的理由,也 没说谢谢,于是当席帅开着他那辆公司配给的二手君威车将烟花烫和醉美都送到楼 上时,醉美在自己家门前对席帅说,“止步吧,我们想好好休息一下。”同时笑着 和走下楼来的一位邻居点头致意,然后又对席帅说,“真的,你回吧。” 席帅低头,说,“有事再找我。”然后走了。 醉美给烟花烫洗完澡一同倒在床上的时候,烟花烫才真正快乐起来。它“呜呜” 地轻声叫着,用尾巴撩搔她的头发,用舌尖舔着她的脸和脖颈,幸福地撒欢打滚玉 体横陈,把一床的被褥床单弄得乱七八糟。醉美用浴衣裹着烟花烫,把它搁在胸前, 烟花烫就安静了下来,和她对视着,灯光下它的毛色更绚丽,有着丝缎般柔细蜷曲 的波纹,它的身体像一只肉丸子,软软糯糯,它用趾爪给她梳理长发,不紧不慢的 样子,神态安详,它的眼睛像圆宝石,有一种梦幻的黑,晶莹剔透,仿佛那里边藏 着一个悲天悯人的世界,深情、优美而又丰富无比。醉美跳下床扯下桌布当霓裳羽 衣,她每走一步,烟花烫就跟在她脚后面,亲吻着她的足踝,一蹦一跳地唱着、合 着,她索性将烟花烫托起,犹如渔女托起珍珠,托起贝壳,渐渐地浮出水面,立足 礁石。他们知道彼此在狂欢,在庆典病后重生,或是别后重逢,一直嬉戏到后半夜, 然后,一个穿着梦里的衣裳,一个像果仁一样安静,相拥着,睡去。 醉美的宠物店继续开张营业,音乐声响起,宠物模特烟花烫高傲地摇摆着臀部, 每次出场都换上一身新的行头,浅黄色带袖套的运动套装胸前有一只大大的红色苹 果,上面写着POMME ,这是专门为运动型的狗狗们准备的春夏运动时装,穿上它就 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尘土飞扬的草地或是沙滩上尽情玩耍,也不怕去狗狗朋友家去串 门时掉毛毛了。背带式的短装适合性格活泼的狗狗,特别是五种颜色的小圆点,就 像宁静夏天草地上的红花点点,在夏天穿在身上,可以免受空调的侵袭。戴上天蓝 色和浅粉色并且带有小花纹的嘴围,不仅尽显小狗狗可爱的气质,还不用担心吃饭 时把汤汤水水地弄到胸前的毛毛上,有兴致的话,还可以和主人一起去酒吧聊聊天 哦。彩色头巾是给有个性的狗狗准备的,能让你更炫、更酷、更出位,而且还是情 侣套饰,看看,像不像古典与后现代集于一头的小美女、小帅哥?好了,玩了一天, 现在该洗澡了,橙色小浴衣腰上还有一根小带带,怎么样,穿上它,和主人跳个啪 啦啪啦樱之花吧。烟花烫以优美的姿态趾高气扬地站在桌子上、玻璃柜台上、抛光 大理石地面上来回来去地走着,举手投足都有明星风度,每件行头都领先潮流一步, 回眸一笑都令众狗呼吸急促。把那些宠物和它们的主人都迷得目瞪口呆简直要魂飞 魄散,赚足了掌声和笑声。 在走完几轮时装秀之后,席帅来了,烟花烫穿着一件红色马夹,一条白色纱笼 裙子,直立着,两只手轻轻握在胸前,它要唱歌了。观众越来越多,醉美尽量维持 着,不让他们过分地往前拥,以免把柜台挤塌。许多人进不了店里,只好站在门外 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往里瞅,绝大多数狗狗和它们的家长听过烟花烫唱歌,而一小部 分是新的观众,通常烟花烫能够开口唱歌的时候不是天天都有,它只是在某一刻兴 致好的时候才会这样表达自己的心声。好了,它准备好了,要开始唱歌了。谁没有 听到过它的歌声,谁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天才的歌唱家,它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 因此就更了不起。其实所谓最真实最纯粹的音乐就发自人们的内心,跟课堂上或是 某位老师那儿学到的程式化东西毫无关系。如果我们永远无法抛开别人给我们的经 验,那我们的声音就永远接近不了我们的内心,这是非常令人痛心疾首的,人们想 要找到一种途径渲泄自己内心的时候,却绕着一个大弯子跑到别人那里找规定,所 以,这样的歌声永远是别人的,而不是出自人们自己的渴求。但是烟花烫不管这些, 音乐就在它心里,它想唱就唱了。你听吧。 ждйΘΞΩζειρξω ждйΘΞΩζειρξω ждйΘΞΩζειρξω ждйΘΞΩζειρξω …… 烟花烫腻在醉美怀里不肯自己在地上走,席帅说,“它一定是热了,我给它把 唐装脱了吧,”但是手刚碰到烟花烫,就“嗷”地缩了回去,烟花烫狗视耽耽地看 着他。醉美轻轻拍了拍它的背,给狗狗把唐装脱了,对捂着手指的席帅说,“没关 系的,它只是示一下威而已,你不用去打狂犬疫苗。” 这是一个性感的夜晚,处处暗香浮动,思想搁在家里。灯光,人群,幻化成鱼 在街面上游弋,锦衣夜行的唇彩,涂满街灯,被时装店门口玻璃门诱惑,被暗处深 藏不露的目光轻轻翻阅。醉美和席帅牵手混迹在人流中,相视一笑间,内容是木质 的,却有金属的质感,空气的虚无以及流水的不可猜测性。烟花烫从醉美怀里蹿到 地上,在洒满斑驳路灯的街面上走走停停,时而看着玻璃橱窗里的时装,时而绕到 花圃那儿嗅嗅花朵,跃过一个井盖,然后又往前走,席帅无语,他一直看着烟花烫, 第一次发现一只小狗的背影竟有这么美。 红蜡烛,白桌布,银餐具,彬彬有礼训练有素的男服务生,优雅的环境是弥补 西餐空洞乏味不足挂齿的辅助品。现场演奏的钢琴曲和着高脚杯里的红酒打帮半生 的牛排和洋葱汤在胃里蠕动,有转换基因的作用。谈话直接说到了那个3 号发型师, “他名叫罗辉,”席帅修长的手指缠绕着一杯红酒,微蹙着他那帅气的眉头,说, “是个孤儿,13岁就流落到这个城市,一个亲人和朋友也没有。” 烟花烫在醉美怀里左顾右盼后,伸长脖子嗅着碟子里的一块奶制品,然后又失 望地缩回头,它一向不喜欢吃甜食,所以它是一个不必担心发胖的狗狗。 “我一直都设法不让你太过于爱上我。我知道这么做不好,就像一个特高科, 在用一个民间的身份作掩护,或许我伤害了你,但我不想这么做。”席帅说。 醉美心底一片柔软的地方被席帅的负疚所触动,她将自己的手围在他的手上, 阻止他继续往下作检讨,然后默默地看着他。原因是怜悯,出于对自己和对他的怜 悯。毫无疑问他们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对好朋友,即使这些和两人内心的爱并 不直接相连。席帅冲醉美感激地笑了笑,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我想,你应该不 反对我们去旅行一次,单位给每个主管一段休假。你可以带上烟花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