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罗辉连夜逃到临近的V 市,在火车站露宿的第三天遇到一帮平均年纪比他还小 的盗窃团伙,他们当中最小的才7 岁,最大的也就和罗辉同龄,“喂,你,怎么一 回事?”年纪稍大些的那个男孩子问,他长得少年老成,一套成人的西装包裹着他 还未成年的身体,旅游鞋也是名牌,各路名牌凑在他身上互相打架,其实这样穿挺 难看的,头发还学着城里人的样子扎成一个马尾,像一个暴发户的儿子。 “我从家里逃出来的。”罗辉说。 他们收留了他。在近郊的一座楼里,这座楼就属于所有房地产热当中偶尔投资 失败的那一座,建成三年仍有三分之二无人居住,勉强租出去的那部分也都是被人 们当作存货的库房或临时办公。这伙少年盗窃团伙租了最高一层的一间三房两厅, 房间里什么家具也没有,被褥就铺在地上,换洗衣服放在盛过方便面的纸箱里,阳 台上晾着没收回来的衣服,色拉油、煤气罐和一些锅碗瓢盆就放在厨房的一角。临 街,朝阳,宽敞明亮,光线通透,在那所大房子里,罗辉受到了有生以来最富有感 情的关怀。虽然满打满算罗辉的幸福生活只持续了一个多月,这一个月他主要的任 务是养伤,负责清理卫生,给大伙买早点,晚上和一个名叫柱子的只有七岁的小男 孩挤一个被窝。 这天收工后,柱子没有和大伙去饭店,按照惯例,每晚都在饭店吃,因为通常 只要不失手,大伙就会有一份或多或少的不法收入,大头充公,零头凑在一起去饭 店吃一顿,快过年了,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小雪,柱子从外边回来,手里拎了一袋水 果和打包好的饭菜,他戴着一顶红色的绒线帽,脸蛋也冻得通红,看上去就像一枚 沿街叫卖的山楂果。 柱子没吃饭,他说他今天不饿,下午袭击的那户人家,桌上有半盘白切鸡和一 小碟吃剩的姜丝辣子油,他用手抓着鸡块沾着姜丝辣子油把半盘鸡块儿全吃了。柱 子年纪虽小,但在团伙里负责踩点和放哨,虽然每次得手后,大家都去狂吃海塞一 通,但柱子对人家餐桌上吃剩的饭菜总是情有独钟,哪回都要吃够了才走。 “吃饱了?”柱子问罗辉,从塑料袋里拿出水果,像切西瓜一样把一种比西瓜 小但又比皮球大的黄色果子切成一瓣一瓣的。 “这是什么水果?”罗辉这才发现他左手有六个指头。 “不知道,我忘了问了。只是看着好看,顺手就买了几个。” “嗯,好吃,我猜,和西瓜是一个品种,可能是甜瓜,也不对,甜瓜我见过, 皮上边有绿纹,也许是香瓜,要不,是木瓜。”罗辉说。 两人你一块我一块地只到全部吃完,最终也没弄明白那是一种叫什么名字的水 果。很多年后罗辉才知道这是一种从外国引进的品种,有个洋里洋气的名字,叫伊 丽沙白果。他们还喝了一点酒,厨房里有整箱的二锅头,因为房间里没有暖气,很 多人临睡前都来几口,这样可以让自己睡得更踏实更暖和,“你想家吗?”罗辉问。 “不,你呢?” 罗辉摇摇头。家是一个太模糊的符号,现在,连符号都快消失了。两人走到阳 台往下瞧,因为酒精的作用,眼睛在夜幕下都冒着光,离过年还有几天,夜归的人 们在自行车后边挂着各式各样的年货,就像一只只欢庆胜利披红挂绿的彩灯一样。 对面楼上,一位主妇正在厨房做饭,锅碗瓢盆叮当作响,蒸气罩在玻璃上,看不清 她的长相。 “跟我来,”柱子拉着罗辉到另一个房间,那儿架着一个望远镜,在镜头里, 可以清晰准确地看到另一户人家的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联播。 “我喜欢看武打片,”柱子缓缓移动望远镜,他又看到刚刚做饭的主妇已经把 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桌,轻声呼唤正在写作业的孩子吃饭,脸上露出这一个晚上以 来他那个年纪的孩子才应该有的渴望和不安,他下意识地用舌尖舔着上唇,带着羡 慕的敏感,望远镜里的生活场景是这孩子心中的一个梦,他用快照一样的镜头偷看 和偷拍那个平凡而单调的场景,并且,永不厌倦。直到主妇把窗帘拉上,雪花在路 灯下轻快地飞扬,然后相继落在马路、窗台和楼顶上。 “要输液了。”护士拿着液体和橡皮带子走近罗辉轻轻提醒他说。罗辉对疼痛 非常敏感,每次护士给他扎针时他都狠狠地蹙着眉头,两只脚伸长拼命蹬着床尾的 铁栏杆,“其实就是给蚊子盯一下的感觉,不疼。”醉美在旁边说。 “那你来。”罗辉说,“我们俩换换,你肯吗?” 罗辉左手腕缠绕着输液管,右手臂弯里环着烟花烫,烟花烫看着他,呜呜地亲 吻着他的脖颈,他们像一对兄妹那样亲近。烟花烫已经忘记了昨天罗辉一时气急将 它一巴掌拂到床下去,无论罗辉怎么对它,它似乎都打定主意对他好,惹他欢心, 竭力讨好他,向他表现着自己最友好、顺从的一面,于是罗辉打一会儿见不到烟花 烫,就显得更加烦躁不安,失魂落魄。 护士拔掉液体后,吩咐醉美用热毛巾给罗辉热敷手背,“这只手已经有些淤青 了,对液体吸收不好,明天换那只胳膊输吧。”护士说。 醉美将暖水瓶里的水全部倒进盆里,将烫手毛巾拧干敷在罗辉手背上,罗辉一 声不吭,一只手梳理着烟花烫身上的毛发,将另一只压在枕头底下。 醉美将毛巾丢进水盆里,水花溅在她的裙摆上,人已经冲出病房。 一位小护士从医院长廊的那头走过来,把两边落地玻璃窗外的阳光也带在肩上, 窗外,草坪上的新草尖儿裸露在阳光下,是完全脆绿的。栀子花开疯了,从楼上看 下去,就像一个庞大的花束,嫩绿中夹着星星点点的柔白,一阵风吹过,把一树的 清香散播到很远,很远。 醉美重新回到病房,把湿毛巾和罗辉换下的脏衣服都抄进盆里,朝水房去了。 她决定奉陪到底。她也想看看,自己对一个病人能有多少耐心,如果有一天她病了, 也希望得到来自于别人的更多关照不是吗? 罗辉看着醉美端着水盆领着烟花烫走出病房,他将头慢慢地钻进被子里,不一 会,那儿发出一些压抑的抽泣声。 说来也奇怪,罗辉生下来就被查出先天性心功能不全,就是因为这个,父母把 他扔在医院里跑了,无影无踪的。医院也不能养活一个弃婴啊,只好叫来福利院的 人,“养得活算他命大,养不活也没办法。”在福利院他没吃过一颗药,到了继母 手里,三天一大打,五天一小揍,反而把他揍结实了,像棵野草似的,夏天打雷冬 天刮风秋天下雨,可春风一吹,他又颤颤悠悠哆哆嗦嗦地活过来了。现在有了一些 钱,有了固定的职业和住房,可常常觉得胸闷气短腿脚无力,这次住进医院,医生 没事就给他下个病危通知单,席帅前后已接到三张,悄悄嘱咐醉美藏在包里,今天 中午她出去买饭,席帅在给烟花烫找吃的时候翻了出来被罗辉看到了,“这是我的 病情,你们不该瞒着我。”他对席帅说。 “下个病危也算不了什么,”席帅将那几张薄薄的纸片团成团丢进角落的垃圾 桶,“早就远离了华佗时代了,这年头的医院,就两大本事,照CT,下病危。医生 仗的不是医术而是机器。报纸上有则漫画,说的就是一个垂危的病人把医生叫到床 前,问,‘在我临死前您能告诉我,我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吗?’医生为难地说,‘ 我们也在等结果,可你的脑CT,心电图,X 光胸透,血象化验都还没出来呢。’” 罗辉失去了耐心和信心。信心是从小到大一直都缺席的器官,现在,错综复杂 的病情和医生们游移不定的目光晦莫如深的态度更让他对自己体内的其它零部件也 感到失望。汽车主机一直缺损,而配件则因负荷太大深受影响,进油和出水管又被 泥油混杂着堵塞,一到深夜,就发出“呼噜呼噜”的不通畅声音。 万籁寂静。连树叶都睡着了。只有罗辉大睁着眼睛,听着蟋蟀做梦的声音,听 着自己身体内部骨与节相互分离时拆裂的声音。即使入睡,那也不算是真正的睡眠, 只是一个又一个烦燥不堪的梦境,在梦中,他乘坐的小船总是被浪头打翻,他手足 无措地在水里挣扎、扑腾,直到大汗淋漓地醒来,他随时都会出现呼吸困难、剧咳 和心悸等症状,“抽支烟吧。”柱子从衣袋里摸出一盒烟拿出一根递给他。 罗辉刚吸了一口就咳嗽起来,从孤儿院到养母家,他连一盒像样的烟都没见到 过。 “吸进嘴里,然后,换气,再吐出来。你当好孩子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在这个 地方混,你必须会这个。”柱子熟练地喷烟吐雾,说。 罗辉鼻腔里塞满了又涩又苦的味道,不停地咳嗽,鼻涕眼泪全喷了出来,过了 半分多钟才把呼吸给顺过来。吸到第三口时,感觉比上两次好得多。事实上,罗辉 还没来得及把抽烟的技术练好,在年初三这天,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家家户户沉浸 在过年的喜悦中,窗外的鞭炮声和人家的麻将声此起彼伏,罗辉和一伙人刚穿上新 衣服,准备去一个饭店去吃年饭,但是门被撞开了,早就盯上他们的一帮警察蜂拥 而入。 罗辉想再睡一会儿,以便把这个长夜捱过去,可是就这么简单的想法也很难做 到,他一向习惯左侧卧,怀抱个枕头或是席帅,但是自住院后医生叮嘱一定要仰着 睡,这个睡姿让他感到不安全,仿佛敞开怀抱面对这个世界,随时都会有突如其来 的飞沙走石向他袭来,他只好闭着眼睛坐着,但仍然感到呼吸不畅,心房的疼痛和 头部的眩晕又开始发作了。它们一到深夜就如同受到某种指令般地齐齐向他袭来, 如此恶毒,又如此顽强,健康的人们无法体会,因为病痛不在他们身上,所以他们 能一天三遍大言不惭地对他说一些“你很快能好起来”之类的屁话,医生也没有办 法,病人每对医生多说一种痛楚,他就多给你加一大把药,看上去就像他们对此求 之不得一样,无非用一种更大的痛楚来对抗它,可是他们前脚走,病痛后脚伺机而 发,他已经不相信医生了,只要一踏入医院,他们就当你是已经报废过一次的旧机 器一样,反正,救活一个和救不活一个,都不影响他们身披白大褂、脚踏白衣天使 的称号。 后来罗辉辗转到这所城市就在一家发廊当了一名学徒,管吃,吃的是猪狗食, 管住,住的是鸽子笼,日出而作,夜半而息,没工资,但总算是不用流落街头。年 纪最小的那个叫柱子的男孩被遣送回原籍,剩下的全部劳教。因为罗辉没案底,只 负责看家做饭,所以,就将他一个人放了。他坐起来点燃一根烟,现在罗辉吸烟时 已经不会让烟呛着,但他至今也没什么烟瘾,就如同他永远不会对女人感兴趣一样, 这是为了纪念那个教会他抽烟喝酒的七岁小男孩柱子,他现在哪里?据说小柱子被 遣送回村后依然过着朝夕不饱的日子,父亲死了,母亲远嫁,他一个人呆在破旧的 院落里,像个度晚年的老人一样活着。他过了上学的年纪,但没书读,他正在长身 体,但,没饭吃,冷了,就点着一大捧干草暖暖手,饿了,就去村长给派的人家讨 碗饭吃,人们像对一只野狗一样随便给一碗饭让他蹲在院子里,顿顿饭就着白眼和 冷漠,当罗辉终于有能力攒了点路费一路打听着到了那儿,村里人说,“早跑了, 不知又去哪里偷,天生的贼骨头。” 与其一小时、一小时等着天亮,不如悄悄下地,穿上白昼的鞋子,离开黑暗的 床,安抚好强迫他入睡的房间,他的耳朵被户外的风叫醒,他收集了所有的声音, 自己身体内部的声音,灵魂的声音,和自己孤零零站在岸边岩石上的声音。 风,霎时灌满他的耳根,灌满他一双无法合拢的眼睛。他突然理解凡高了,在 一剪飞发廊,为等候的顾客准备了一些画册上就有一本是凡高的画,他为何要把星 空描绘成倒置的形状,把向日葵画得比正午的阳光还要绚烂很多倍,把男人的鼻子 画在屁股上,还有女人的乳房画在大腿旁。最终,割下自己的耳朵送给一个妓女。 如果,年幼时那种铭心刻骨的饥饿感也曾强烈地折磨过他的胃膜,继母的皮带呼啸 着从他头上辗过,在他脑门上留下一道车辙似的伤口。如果。 夜的声音无处不在,他分辨不出是幻听还是真声。他睡眠的时间越来越少,已 经由时变分,由分变秒,一入夜他就会被各种声音俘虏,即使入睡,那也是一片被 疼痛啃噬的血肉淋漓的战场。 他摸摸索索地走下岩石,夜幕笼罩着海,像灵魂的潮汐,类似于镇痛的作用, 暗中配合着他内心的不平静,很像是恋人间的眼神和拥抱。他听见晚风和波涛的召 唤,如同号角。走近了,越走近,就越听到一种博大的灌输力,海水在他胸前与他 相互抵触,如同穿过针眼的气流,如同投入海水的火炬,很快他就找到睡眠的感觉 了。 找到如波浪般柔软的枕头了,也找到比浪花更洁净的床单,他舒服得一下子不 知道该怎样安置自己的体位,他保持了一个仰面躺的姿势,四肢平摊在身体的两旁, 然后就觉得整个都飘浮在海面上,成了世界的悬浮物。“请别抽走我的床单,”他 喃喃地说,“我还没有睡稳,请别提前叫醒我,让全世界的闹钟都坏掉烂掉锈掉变 成哑巴。”他说,“我是在海边出生的,贝壳的生日,就是我的生日,我不是珍珠, 我只是珍珠的邻居,一个凡胎肉体。我的童年,是比珍珠长大还要痛苦漫长的过程, 因为,我一出世心脏上就有一个永远的缺憾,眼睛里就有一抹永远的伤感。” “我像个影子一样活了24年,饥饿,寒冷,孤独,飘泊不定,但是不能对谁诉 说,那影子的生活,谁能理解,那水中的自己,和岸上的我。” 比棉布还柔软的波浪,比波浪还柔软的枕头,让他无法下沉,也无法上升,这 是他睡过的最安逸的床,“好了,终于找到我的安身立命之所,找到我可以睡一个 好觉的床,海是一个大的摇篮,”他喃喃地说,“我所有的梦境,都是为了抵御沉 没,不要叫醒我,我会受惊的,别把我的床单揉皱,别把我的枕头拿走,这样我的 身体和灵魂才能保持平整,我的影子才能重回父母的怀抱。那儿,有我炊烟袅袅的 全部帝国。”奇迹出现了,梦的浪花一朵接一朵,像开在八月阳光下的紫铃兰花, 一路芬芳着、摇曳着,将他带向远方。 “别了,烟花烫。”他最后说。 罗辉永远留在了海密县一个依山傍水的公墓里。席帅一连三天天天都坐在罗辉 的墓旁,烟茶烫蜷卧在罗辉的照片前,一动不动,醉美无语地在一边陪着。阳光, 打了个趔趄,从山顶上滑下去,灯光,透过宾馆的窗帘,从山脚下透上来。很多游 人穿梭往来于街面小店,兴味盎然地选购着一些出自当地的土特产,卖杨梅的妇女 挑着竹筐沿街叫卖,光鲜亮泽的杨梅在筐里堆成尖,散发着诱人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