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时我家住的是窑洞,邻居是一个河州人。记得,我常常喜欢到河州人家的窑 洞里去坐坐,说说话。他看到我经常写写画画,就说,你把我也写一下。 我当时已经发表了一些东西,但对于写作。总还是觉得在摸索阶段。就说,你 说吧,我把你讲的先记到我的本子上去。 他答应了,我就把他讲的记在了一位老先生送我的蓝色笔记本子上。 但是,河州人的故事我一直没有写,却写了另外的一些东西。十多年过去了。 最近,我在整理旧书的时候,突然翻了翻过去的笔记本,发现记下河州人的文字比 我以前的许多所谓的作品都更有文学的力量。下面我就给大家把河州人的事情讲一 讲,河州人的名字叫玛玛子。他说,我是1936年出生的。1942年的时候,我6 岁, 6 岁上母亲离开了我完了(去世)。我大名字叫赫比如。母亲一共养下我们两个娃 娃,我妹妹名字叫索福艳。我奶奶那时还在世上,但我爷爷已经完了,我和妹妹索 福艳两个都没有见过爷爷。有一天,带着我带着妹妹的奶奶,把我们两个用一根燃 烧着的香哄住,跟上一个叫老勺子的脚户(做买卖的)跑了。 我问他,老勺子跑到哪达去了? 不知道!他说,我大没有办法了就把妹妹寄放到一个亲戚跟前,领上我到一个 叫曼斯的庄子的马海城家扛活。马海城的小名子叫三娃子。不久,我大就把我给曼 斯的穆中山家招了亲。但是,我依旧在三娃子家扛活。过了一向,我的姑奶奶从北 里黄河边逃难上来,带着自己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姑姨。姑奶奶不久就饿死了,姑 姨姨就和我经常在一起玩。后来有一天得了病,恰好从河南上来一个当客子(跑江 湖的郎中一类),从姑姨的肚子里取出来了三条蛇虫子,但是病却没有好转,就去 世了。我当时可伤心了。 我听了也有些难过。 他继续说,后来,父亲把我寄放到曼斯庄子里的油大师(一个榨油的)家,自 己就跑到刚刚成立的西吉县城里,给人打杂、看店房。有一天,我大在街上撞!见 孙县长,孙县长老家是南里人,就同情我大,给我大在县城指定划了一院子地方。 我大非常高兴,就飞着跑回到曼斯的油大师那里把我带到了县城的家里,家里只有 一孔窑洞。白天父亲去到别人家开的店房里打杂,留我一个在家里。那时候,我一 个人在窑洞里,感觉咋那么害怕?过了一年后,我大把我送到县城的袁先生——穿 一长袍,头戴毡帽——那里念了两三个月的书。后来因为穷,交不起学费,就再没 有去。我被我大继续放在窑洞里,但是我大给人家打杂,忙得很,家里没人做饭。 这样,我大就把我寄放在一个熟人那里吃削饭(趁着某种机会,不付代价而得到好 处,白吃人家的)。当时,我穿着一条老白布裤子,上面疙疙瘩瘩的,鞋子都是别 人惜可怜给送的。 我对河州人说,你讲的这些,跟古今(故事)一样。后来呢?我问他。 他继续说,后来,我大打问到我奶奶的下落了,就把我领到深岔岔里的我奶奶 家——也就是我后爷爷——老勺子贝素孺的家里。我给我后爷爷家放牛。 河州人伸出三个指头,意思是给放牧的是三头牛。 他没有停,继续说,我大就丢下我,彻底到县城里去打杂去了。我大就是隔三 岔五地到后爷爷这里来看我一趟。 放牛是很不错的吧?我问。 唉,快别提了。他头摇得拨浪鼓似地说,有一天,我头戴一只破草帽,在山上 放牛,听过路的人说我大在萧何城(传说宋朝时辽国在这里修建过城池)赶集,我 心急得很,就哭着、喊着,大呀、大呀!我一面哭喊,一面把牛赶到距离萧何城不 远的一个叫谷子湾的山梁拐角上。突然暴风雨来临,雨大得了不得,一时间电闪雷 鸣,吓得我不知所措——不知道哭、不知道喊。我蹲伏在一个草丛里,只顾一个劲 抱紧身子,紧紧地缩着脖子。 出了一口气,他继续说,我的后爷爷——老勺子追来了。老勺子是我后爷爷的 外号。他大声地喊我:玛玛子、玛玛子! 老勺子追到我跟前,一面用皮鞭子狠狠地抽打我,一面质问我:你为啥把牛不 往回赶?下这么大的暴雨,洪水把牛冲走了咋办哩?嗯?后爷爷用鞭子把我打呀打, 疯狂地打。我先是没命地跑,可是后来我跑不动了,就跌倒了。后爷爷嫌鞭子打不 美,就用鞭子把打。我奶奶听到消息,也追来了,她连哭带喊:谷子湾的人呀,快 把那贝素孺(后爷爷的名字)拉住呀、拉住,把娃娃打死了呀、打死了! 我奶奶追到跟前才拉开了我后爷爷。我后爷爷老勺子这才撇下我们,趁着雨把 牛赶回了家。 他继续说,雨越下越大,狂风怒吼,过雨的水漫过了深沟、峡谷。情急之下, 我奶奶连泥泥把我背到了附近的一个亲戚家里。晚上,我奶奶把我的衣裳扒下来, 血淋淋的,把我的裤子都粘住了。我只是呻吟,我和奶奶的眼泪就流不尽。第二天, 奶奶把我又背上,我们奶奶孙子两个人,一路上哭着回了深岔岔。我那时是小娃娃, 肉肉嫩,不上一个月,伤势就好了。 我大来了,奶奶说,赫比如,你把玛玛子领上去。看来把娃娃打着也不成了! 我大就难受,蹲在地上,手抱了头哭了一阵。最后我大站起来,背上我起身了。 我大把我背上一段,又领我走上一段,就又来到了县上。到县上,我大把我寄放在 一家卖麻花的老奶奶家。晚上,我就和老奶奶的媳妇子搡磨。那媳妇子的手粗得像 白杨椽子一样,我做活做不动,主要是给媳妇子作伴,夜里的磨道道很吓人;白天 我给老奶奶帮着卖麻花、炸油饼和养面做的油圈圈。 在这里过了一年,有一天我大灰暗了脸孔来对我说,咱家的地方叫人敲诈走了。 那时节,穷人家有个啥东西都守不住。我看见我大特别伤心、特别无奈。恰好我舅 舅娶女人,我大就把我背上,沿着斜路洼一带翻山越岭,抄近路。一路上我大把我 背一段、抱一段,又到了曼斯村庄。到了曼斯参加了我舅舅的婚礼,我舅舅带上女 人跑新疆了。我因为曾招亲在穆家,我大就把我领到穆家。穆家要让我改名换姓, 给他们顶门立户。这样,我就姓了穆,以前的姓就再也不能叫了。那时候我也就是 9 岁多,冬夏身上穿着别人惜可怜送的破烂山羊皮袄,腿上穿着一条破烂棉裤,光 着脚片子,就去给村庄的马江富家拉长工。因为穆家特别穷,靠欠债来维持生计, 家里弟兄四个,三个也常年在外拉长工,维持生计。早上鸡还没叫,我就被掌柜的 喊起来耕地,天气太冷了,我的光脚丫子冻得快破烂了,疼得受不了,盼着牛拉牛 粪,拉上一泡,就赶紧把脚片子塞到刚刚拉下来的牛粪里取暖。 我的心猛然颤抖了一下,听着他长叹一声,继续说,1948年那年我在马江富家 里拉了一年长工。1949年8 月份,国民党的队伍从曼斯过去了——解放军把国民党 马鸿逵的八十一师部队从南追到东沙沟一带,当时这些部队大约有一个团。他们从 东沙沟开过来,进入曼斯,他们一来团部就设在马江富家里,其余的部队都驻扎在 曼斯村子。当时正是上午,下了点雨。我和马江富的大儿子德尔在北山上拔粮食, 听见枪声,就爬到麦子的码码上看,便看见部队一片黄,从东沙沟的赵家沟里开过 来了。 咋那么多的队伍下来了?德尔惊讶地说,这咋了?咋那么多的队伍?怎么到村 子里了?咋不走了啊? 那天中午,我和德尔溜回庄子里想看个究竟。刚走进庄子,见几个大兵屁股蛋 子上挂着盒子炮;巷道里有背长枪巡逻的、站岗的。我和德尔要进他们家里去,站 岗的大兵不让进去。 德尔解释说,我们就是这家里的人,放我们进去吧! 便有人进去传话,经马江富解释,一会儿就有大兵出来给门口站岗的说了一声。 放我们进去了。德尔进去后,就去了自己的西房里休息去了。我被马江富支使给团 部里的人,用两个大油桶挑水。几个大水缸挑满之后,就又叫我烧茶。我在一个大 铁锅里倒上水,在锅里撒上砖块子茶叶,用硬木柴烧火。 马江富为了巴结人家,就宰了两只羊,叫做好给团部里的人吃。 饭吃完后,时间不长。突然,号吹响了,号响不久,一群屁股蛋子上挂盒子炮 的——听说是连长、副连长们,团长要给他们召开紧急会议。排了三列队。田团长 用河州的话说。向右看齐、向前看、立正、稍息! 我和德尔几个娃娃在房门口观望。 田团长站在砖头台子上的高处训话,尕娃们,我们是军人呀,我们又不是土匪, 你们把老百姓的毛驴都拉来了,我还把你们给带不住了,你们是军人啊,知道吗? 田团长操一口正宗的河州口音——当时马鸿逵、马步芳等手下带兵的,大多是河州 一带的人。 不料,队伍里有人的嘴里嘟哝了一句什么,大约是不服。 田团长掏出手枪,说,这个我还给带不住了,拿我一枪打了算了! 我和德尔吓得浑身发抖。 马江富吓得面如土色,赶忙跑上前给拉住,劝说。因在吃饭的时候。马江富套 近乎说他以前当过保长,还说曾在民团里当过连长,并且拿出自己穿军装时照的相 片夸耀。此时,田团长见马汀富解劝,就顺坡下驴,说,你们的面子有了,把你们 的羊肉吃了、长长的白面饭吃了。那就饶了他的命,给我压倒打! 立即从队伍里面冲出来几个人来,上前将那个嘟囔的人按倒一顿棍棒。直打得 哭大大叫妈妈。 队伍临走,田团长给马江富捎话,让给传给海原的田大队长,就说本家的田瓜 子(接近于傻子的意思)已经当了团长了。还把两头在路上拣拾的毛驴送给了马江 富。他说,这两头毛驴给你留下,我给你写个条子,你养着去吧! 一会儿,号响了,队伍集合从须弥山下出去走了。 那天晚上,天特别黑,能感觉到整个村庄的人都十分不安,看样子都在密密地 说着什么。马汀富是曼斯一带的富汉,院墙修得在上面能拉架子车。我怎么也睡不 着,就走出去爬上宽阔的墙头上站着看。这时候,听见墙下面路道上赶夜路的脚户, 喊着说,解放军来了、解放军来了! 村庄里的人就起了漫水一样往山上逃跑。 我刚要跟上德尔几个跑掉。可是,马江富喊仲我,玛玛子、玛玛子,你不要跑, 你留下咱爷两个招待、伺候队伍。 我心里有些不暖和:你把自己的儿子和家里人都手打发逃了,却单单不让我逃。 我看着头戴礼帽,身着挂里子的青衣服,留着八字须,眉毛刀子一样吓人的马 江富,哪里敢反抗,就哭着照马江富的吩咐,在案板上挖了一案板白面。 我一面干活,一面哭泣——因为当时国民党的队伍传言说,解放军是一群土匪, 杀人放火,见了漂亮的妇人、女子就追上日,一日完就打死。所以,我的心里意见 很大:你的儿子怕死,却把我留下。心为啥那么黑? 结果义是马鸿逵的另一股部队,依旧从沙沟那里开了下来,约一个团,走得很 紧张。逃跑到山上的人,就都回来了。德尔和他大叫我们把大门上上,不要开。我 们爬上墙头看队伍行走。只见队伍口里喊着、传着番号。 突然,来了一把子部队打门,叫把门开开。 马江富先是使眼色不叫开。 可是,那些队伍的声音抬高了,用木头杠子撞门,大门发出快要破裂的声音。 马江富只好去开了大门。 队伍一下子猛冲进来,径直冲进牲口圈,把前面田团长留下的两头毛驴赶跑了。 马江富像一条狗一样跟在后面,向人家讨要,一直追到下川里的羊圈拐子,不 断地说,驴还给我吧、还给我吧。你们看,这是田团长给我的毛驴,你们看,这里 还有他留下的条子呢!说着给那几个大兵递过条子去看。 那几个兵不看。其中一个兵娃娃,朋土洋结合的话骂道,日你妈,这个狗日下 的你来、你来,活得不耐烦了,我一枪打了算了。 一个兵说着,就拉响枪栓。 吓得马江富折过头来又往回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跑不回来了。 一路上,马江富看见到处都是拄棍棒的、骑驴的国民党队伍,慌慌张张地逃跑。 那天夜里,枪炮声从东大山那边传来,一直响个不停。 我睡了,可是被马江富家的德尔叫起来,见满院子的人,都是马江富家的。 我不理他们,独自跑上墙头听远处的枪炮声音。 马江富对家门里的人说,你们听,这是和共军打着哩。接着,他喊我下来,叫 到他的东面的大上房,给了我一些羊肉、鸡肉,叫我好好吃去。因为当时回民刚开 了斋,家里好吃的东西很丰富。因为他家里养着几十只羊、二三百亩土地。 我第一次吃肉,狼和狗都没有我吃得猛。 马江富见我吃得响,就笑着抚摸我的头,关切地说,好好吃,今年下来,我给 你缝一身衣裳,希望你一直在我们家里给我们当娃娃,我其实把你就像我家的德尔 一样心疼。 我只管吃东西吃完东西,不管他,就爬上墙头听枪炮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