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没有热闹可看的日子里,乌米眼就坐在村中小山似的粪堆上,把全村尽收眼 底:谁家的烟囱冒不冒烟,谁家的狗起了秧子,谁家的猪拱了圈……都不会逃过他 的眼睛。从供销社里出来,乌米眼又爬到村里的大粪堆上。各家各户的院子里都是 静静的,只见大洋马穿着水灵灵的花褂子,手里拿啥东西,一边吃,一边扭着倭瓜 一样的肥腚,往生产队院子里走去。他觉得挺没意思,就从粪堆上爬下来,像条觅 食的饿狗一样,东瞧瞧,西看看,也来到生产队的院子里。 饲养员老山东躺在饲养室的土炕上,四仰八叉地睡觉,呼噜打得像“东风吹, 战鼓擂。”乌米眼站在窗外,学了几声狗叫。老山东也没动弹,甚觉没趣,就离开 了饲养室。 饲养室紧挨着马圈,马圈空着,马都到地里干活去了。有几只悠闲的鸡在马槽 里用爪子拨开谷草,寻食儿吃。乌米眼“呕嘘”叫了一声。鸡们惊惶地从马槽里抬 起头来,侧着脑袋胆怯地向他张望。他扬起一只胳膊,又大叫了一声“呕嘘!”惊 得鸡们“咯嗒咯嗒”地叫着,落荒而逃。这边的鸡一叫,隔壁草棚子里的鸡也“咯 嗒咯嗒”呼应。 草棚子里,铡好了的谷草堆得老高,差不多堆到了棚顶。一只母鸡在草堆顶上 露出头来,鸡脸红红的。乌米眼又“呕嘘呕嘘”地叫了几声,那只母鸡沉不住气, 一边“咯嗒咯嗒”地叫着,一边慌慌张张地举着翅膀、伸长了脖子飞下来,扇起了 一股呛人的尘土。 乌米眼“吭哧吭哧”地往草堆上爬。他肉滚滚的身子过于笨拙,谷草哗啦哗啦 滑落下来,摊了一地,又掀起一阵呛人的尘土。好不容易爬到顶上去,立即又惊又 喜地叫起来:“哎哟——妈呀!”——有一只鸡蛋在谷草上!他趴在草堆上,把鸡 蛋攥到手里。蛋显然是刚下的,还热乎乎的哩。“哎哟——妈呀!”他欢快地叫着, 小脑袋瓜里忽然闪出一个念头:刘大舌头,这一回,我看你还说啥?我一定要尝一 尝你的罐头到底是啥味儿! 从草堆上溜下来,谷草又滑落了一些,灰土透过窗口的一柱亮光里欢快地飞舞。 他喜滋滋地拿着鸡蛋往外走,但见地上有一个巨大的阴影在晃动。仰起脸、翻着眼 一看,他心里就咯噔一下,队长恶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门口,像个铁塔一样! 他拍打着头上、身上挂着的谷草,宽大的身子把门堵得严严的。乌米眼被罩在他的 巨大的阴影里。 恶驴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乌米眼根本来不及想,本能地把鸡蛋藏在身后。嘴 里哼唱着“临行喝妈一碗酒……”,尽可能不动声色地往外走。他想从恶驴的两腿 之间钻过去,可是恶驴像合闸一样并拢了两腿,乌米眼赶忙向后退了两步,仰着脸 看着他说,蛋是我捡的。 恶驴说,这鸡是吃了生产队的粮食才下的蛋,蛋就是生产队的。 乌米眼急赤白脸地说,我捡的! 恶驴继续开导说,不管谁捡的,都是生产队的,把蛋交到生产队,你就学雷锋 了。 乌米眼犹豫了。一提到学雷锋,乌米眼就怀念起在学校念书时的激情燃烧的岁 月。那会儿,王金贵同学除了“劳动好”。剩下的啥都不好。他不喜欢“思想”, “学习好”也就更谈不上。背小九九时,他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能背到“二三得 六”,再往下就像牛车陷进了泥沟里,有劲儿使不上。由于酷爱劳动,干活下死力 气,所以得过不少学雷锋的小红花。 乌米眼小声地问,有小红花吗? 恶驴顺嘴说,有。有啊!你要多少就有多少! 恶驴的回答过于随便,引起了乌米眼的怀疑,他翻了翻眼珠子,把小红花和罐 头作了比较之后,最后物质战胜了精神,罐头打败了小红花,就说,有……我也不 要! 恶驴说,有工分哩!你把鸡蛋交上来,我给你家记工分。 乌米眼又往后退了两步,强调说,我捡的! 恶驴和善地笑着说,好,你捡的就你捡的,让我看看总行吧?就是看看,我不 要。说着,把一双大手摊开,亮到乌米眼的眼前。 乌米眼看着恶驴,迟迟疑疑地把鸡蛋亮给恶驴看。恶驴冷不防一把将鸡蛋抢过 去,抬脚就踢乌米眼屁股,踢一脚,数落一句:一点儿共产主义觉悟都没有!将来 咋接共产主义的班?!咋反修防修?!咋超英赶美?!咋学大寨?咋赶夕阳?操你 妈的! 乌米眼咧着嘴,“哎哟哎哟”地躲闪着,哭着说,我捡的!又不是偷的,你凭 啥踢我的屁股? 恶驴骂道:你再捡一个试试?你要是再捡队里的蛋,看我不把你的屁股踢成两 瓣!说着,又抬起脚来。 乌米眼趁机跑到草棚子的外头去,坐在胶轮大车的车辕上,瓮声瓮气地哭起来, 一边用手背抹着眼泪,一边说:……我捡的……你凭啥…… 恶驴虚张声势地撵出来,乌米眼赶忙护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跑到生产队的院外 去。 乌米眼他爹王算盘也没想到,队长真的奖励了他家一个工分。一个工分到了年 底能值两角钱呢。一个鸡蛋卖给供销社才七分钱,这一个鸡蛋交到生产队里就是两 角钱。这哪里是鸡蛋哟,简直就是金蛋嘛! 王算盘把乌米眼喊到跟前,鼓励他说,再去草棚子里去捡,多捡!他手里编着 榆条筐,身边放着“困”好的榆条。这榆条是他从邻村新种的榆林里偷偷割来的。 乌米眼说,要去你去吧,恶驴说我再去,他就把我的屁股踢成两瓣。 王算盘给气笑了,说,傻蛋!屁股不踢也是两瓣儿的,再说,你的屁股咋就那 么金贵,不踢也是闲着,踢了还给工分呢。 乌米眼仰起脸来,顶嘴道,你的屁股咋不叫恶驴踢去? 王算盘竖起眼睛说,你到底去不去?不去别想吃饭! 乌米眼不怕骂,不怕踢,也不怕掐,就怕他爹不让他吃饭。正是贪吃的年龄, 一顿饭不吃就受不了。 于是,乌米眼又偷偷摸摸地去了几趟草棚子。可是,连个鸡蛋皮儿也没见到。 有一回碰到恶驴从草堆里钻出来,还自白地挨了几脚呢。 等了一段时间,也没见乌米眼再捡鸡蛋回来,壬算盘心里很着急。这天吃过晌 午饭,王算盘就把一只鸡蛋递到乌米眼手里,对儿子说,送给恶驴去,就说你在草 棚子里捡的。 乌米眼翻了翻眼根珠子,说,要去你去吧。——俺们老师说了,撒谎尥屁儿是 坏蛋。我不想当坏蛋! 王算盘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说,老师知道个啥?再说,现如今你又不是学生,别 听他瞎哔哧! 我不当坏蛋。乌米眼说出话来很坚决,两只手握成拳头,两腿微微叉开,像《 红灯记》里李玉和的样子。 王算盘随手抄起一根榆树条子,在乌米眼的头上扬了扬,又放下来,歪着酱块 子脑袋,骂道,小犊子!你别逞英雄,今个儿别想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