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来找我之前已给我来过一封信,收信人的地址只写了广州我和供职的单位, 没有街道门牌,而寄信人的地址:内详。按理说,这是一封寄不到也退不回的“死 信”,可在经历了差不多半年的辗转之后,这封信居然到达了我这个收信人的手里, 复活了。这让我有点兴奋,甚至有了一点幽默感,我对那个邮差说,有你这么敬业 的邮递员,以后连广州都不用写了,只写中国××收。他笑了。 我把信封拿在手里端详了一阵后,又发现了两个错误,广州写成了广洲,内详 写成了内祥。拆开,是厚厚的一叠粗糙低劣的材料纸,这种纸只有乡下的小卖店里 才有卖。这十几页纸的一封长信,错别字成堆,但一笔一画写得十分认真,连每个 错别字也是很认真地写错的。 这样的信,早在一九八七年我就经常收到,那时我在临湘县文化馆干文学专干, 一个四五十万人口的小县竟然有那么多业余作者,而她也是其中一个,每半个月就 会寄来一封信,再附上一篇小说或散文,要不就是一首诗。她的文学感觉还不错, 就是太没文化了,但我见她如此勤奋,说不定可以培养成一个高玉宝,恰好县里又 办一次文学培训班,就给她寄了个通知。 她在开班的前一天晚上赶来了,像是刚从地里来的,裤腿上还沾着点点滴滴的 黄泥,一个小黄毛丫头,又黑又矮,两只眼睛溜圆,而且大。可她一来就给我出难 题了,那次培训班虽是免费的,可食宿费得自己掏。她开始翻自己的口袋,先翻上 衣的,又翻裤子的,旧巴巴的几张零碎票子加在一起,才五块多钱。我问她在县城 里有没有亲戚,她大眼忽闪一下,说有个堂姐在银行里做事,是她大伯的女儿。我 问她能不能在她堂姐那里搭张铺,她连想也没想就使劲地摇了一下头。我不知她是 否曾遭受过冷遇或拒绝,我没深问,只把我办公室的钥匙卸下来一匹,说,你就住 在这儿吧。 我这办公室里没床,只有一把长条椅。我说你躺着试试看。她很听话地躺下了, 身子有点弯,虽是个小黄毛丫头,这么一躺居然也形成了美丽的线条。但她起来时 很费劲,头发松散地挂在椅子的靠背上打成结。等她终于解开了这个结,我问她还 行不,她说蛮好蛮好,两只大眼里深含了对我的感激。我心里却一阵发酸。这文学 可真是害人精,要不是为了一个文学梦,她干嘛要躺在这城里的一把条椅上。她在 这把条椅上一躺就是半个多月,而半个多月的文学培训也就让她改正了几个错别字。 但她心情激动,她走时把那把长条椅看了又看,那一种恋恋不舍的神情又让我心里 开始发酸了。 她来我家当保姆是两年后,一九八九年秋天。那时我儿子刚出生,我也收到了 武汉大学作家班的录取通知,但我一直犹豫不决,去不去呢?最终还是放弃了。而 她来我家当保姆,说我是救了她,那时她家里正逼她嫁给镇上的一个杀猪佬,可打 死她,她也不肯。她搂起衣袖和裤腿给我和妻子看,那都是用牛鞭抽过的。一道一 道的血痕,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皮开肉绽。她说她连吊颈的绳子都准备好了,就 压在枕头底下。我本想说一句杀猪好啊,有肉吃啊,可看了她这一身的伤痕,我说 不出来了,连眼珠子都红了。 但保姆是她十分忌讳的一个称呼,每次有客人来,指着她问,这是你们家小保 姆?可真勤快啊。她听见了,脸红得像要滴下血来。她那纤细脆弱的自尊和乡下女 孩特有的自卑和敏感,让我和妻子都显得小心翼翼,我们也和她一样维护着她想要 维护的东西,每次客人正要张口问,我们就赶紧抢着说,是我妹子! 我们也真是把她当妹妹一样看待。 她很会带小孩。她抱着我儿子是幸福的,乐意的,像个快乐的小母亲。会不会 带小孩,其实并不要多少经验和技巧,重要的是内心要充满了爱。除了爱,世间其 余的东西简直都算不了什么。她爱孩子,也爱文学,孩子睡了之后,她就开始写。 那段时间她主要是写诗。我让她多读点书,我书房里那么多书,够她读的。可她一 本也看不上,她爱看的是琼瑶,席慕容,罗兰,龙应台。她们的书我却一本也没有。 但这些书她自己都一本一本买来了。我说这些书有什么看头,太浅薄了,只会把脑 子越看越简单。她涨红着脸大叫起来,不是这样的! 她写了不少诗,我也看过,爱是琼瑶的,情是席慕容的,那点儿近乎常识的哲 理是罗兰的,还有点儿小小的愤世嫉俗,是龙应台的。我看了就要笑,她又涨红着 小脸大叫起来,你笑什么,不准笑!然后又十分委屈十分生气地说,以后再也不给 你看了。 这一晃好多年过去了,如果不是意外地收到她这封信,我差不多都把她给忘了, 这封信不但又勾起了那许多逝去的往事,她那天真、气愤还有几分顽皮的神情仿佛 又回到了眼前。我把她这封十几页的长信一口气读完了,心情忽然变得十分压抑。 我这才知道,她离开我家后还是嫁给了那个杀猪佬,现在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 三个丫头!这是一个乡下女人最惨的命运,她不想再生了,可那杀猪佬硬逼着她生, 不生出个长尾巴的,就叫她生一辈子。她在信中说,她把刚怀上的一个孩子偷偷打 掉了,现在她想到广州来打工,就是当保姆也成,她写的是保姆,她已经不再忌讳 这个让她倍感自卑的称呼了。 我不知该怎么给她回信,又寄到哪里,信封上写着内祥(详),但里面也没有 详细的地址。她是忽略了,还是怕我的回信落到丈夫手里呢? 我考虑再三,还是决定以后有机会回老家时,顺便去看看她。这信也确实没法 回。然而还没等到这样一个机会,她突然来找我了。一个看上去已四十出头的乡下 妇人,又矮又瘦,脸上长了两块蝴蝶斑,怀里抱着个丫头,手里牵着个丫头,身旁 还站着一个丫头,突然冲我叫了一声陈老师,我被她吓得后退了一步,才看见那双 溜圆的很大的眼睛,但已经干涸得像两个空洞了。好一会儿我终于回过神,是她。 老天,她怎么找到这儿来了,这可是我上班的地方。除了我这个外省人,全是 充满了优越感的广州人。我硬着头皮拉过一把椅子让她坐,她一坐下就撩起衣服给 那个小丫头喂奶,那两只干瘪的奶子我想躲避都来不及。她说,陈老师,我又看到 你的文章了。她是没话找话呢,还是故意讨好我?我说,我已经好久没写文章了。 我说的是真话,自从离开了故乡,我就再也没写过一个字了。但她说的也是真话, 我几年前的一部旧作,最近忽然复活了,在好几家发行量很大的报刊上连载。 我本想问她还看不看书,还写不写东西,可一看她这样子,我觉得再问这样的 问题简直是一种残忍了。而她这样拖儿带崽的来找我,让我感到恐惧,这是别人的 城市,在这里,我连给她提供一把长条椅的能力也没有。她开始给我讲她这些年的 经历,这都是她自己重复了无数遍的故事,我打断她,我说你的信我看过了。她很 惊喜,您收到了?然后她又更加惊喜地告诉我,我离婚了! 离婚对她无疑是一种解脱,可这三个丫头也全被丈夫推给她了,一个带着三个 丫头的外省乡下女人就是想在广州当保姆,又有谁要呢?我已经不是为她的命运犯 愁,而是考虑该怎么来摆脱她。钱!我又一次想到了钱,它解决不了问题,但可以 送一个人回家,至少可以先把她打发走。我对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跟我出来一下。 她见我这样神秘,连忙把衣服拉下来,把两只奶子盖住了,那还在吃奶的小丫头忽 然发现含在嘴里的奶头不见了,张嘴要哭,也被她迅即地把嘴捂住了。她跟着我走 出办公室,下楼,一直走到她刚才走进来的那条小街上,我把刚领的一个月工资赶 紧掏了出来,工资袋上还写着我的名字。我把钱塞进她手里,我说你还是买张车票 回家吧,你拖着这三个孩子在广州怎么过活啊? 回家?她喃喃地说,我回不去了,就是回去了也没有家了。 我说,我也不想在广州干了,我也马上就要回去了。 她突然把一只手捂在脸上,哭了起来。我没再劝她,像逃一般地回到了办公室, 随手把门也关上了。办公室的几个同事都抬起头来看着我,我看不见自己的脸,但 我知道自己的脸显得有些惨白。我突然发现一个还很年轻的女同事正捂着嘴笑。她 在笑什么呢?笑了又问,老陈,那女人是你什么人哪? 以前的保姆!我大声说,我突然想让这屋里的每一个人都听见。这一招很奏效, 立即就没一个人再用那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了,都埋着头,做着各自该做的事。 她后来一直没再找我,我不知她是回去了,还是带着三个丫头在广州的街头流 浪。有许多人已经来这座城市很多年了,但其实一直没有走进这座城市,一直生活 在这座城市的门外,或是躺在人家的屋檐下,或是露宿在某个街心花坛里,这是个 让你随时随地都能感到温暖的城市,盖上几张旧报纸或几匹树叶就可以入眠。一个 人走累了,随便找个地方,就歪下睡了。只要别躺在车轮可以轧到你的地方。 秋天的一个早晨,我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和几个脏猴儿似的小丫头躺在一 片幽静阔大的树影下,还睡得挺香。秋天,是这个城市最好的季节,已经有淡金色 的晨曦照亮了树叶,树梢摇动的声音非常清晰。每次我从这些人身边经过时都会下 意识地放慢脚步,我不想惊醒他们,对于他们,最憧憬而又能够去的地方,是梦乡。 我小心翼翼地从这个女人和几个小丫头身边走过时,一个闪念在脑子里暗自动了一 下,是她吗?我盯住那张蜡黄的、在睡梦中也毫无表情的脸看了片刻,像她,又不 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