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这一回德北老师没去庄稼地寻找张生的印迹,只是为了更快地找到张生。 果然,什么也没觉得呢,他就是在塔镇r.他像是被一阵风送来的,那阵风就是 他急切的心情。但他看到胡冰网吧的招牌,一下子就迟疑了。低头瞅着手中的自行 车把,好像不知道自己是骑自行车来的。两手用力捏一捏,车把上的黑色胶皮圈硬 硬的,有点儿涩。 德北老师跳下自行车。他还没想想见到张生该说什么呢。难道他要张生看到自 己脸上干掉的泪渍么?他要解释自己着实心疼那只画眉鸟么?画眉鸟死得实在可怜, 一点不假。但那是海棠寡妇弄死的。既然是海棠寡妇弄死的,那就是死得好。德北 老师看到画眉鸟死了,要连声抚掌称赞:“死得好!死得好!”最好还要仰天大笑。 话虽如此,德北老师当时的的确确是蹲在门槛上哭了,画眉鸟死了让他着实心痛。 怕的是张生永远不会理解,画眉鸟之于他德北老师的意义。 他没告诉过张生,在他眼里,画眉鸟就是海棠寡妇。就是因为这只画眉鸟,他 枯寂的梦里多了几分氤氯。 夜深人静,画眉鸟化身为风姿绰约的海棠寡妇,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德北老师还有一怕。 他怕张生冷冷的眼神。他走到胡冰网吧门口,张生就会对他冷冷一瞥,继续埋 首在电脑屏幕上。 德北老师真不知道再如何张口叫他了。德北老师在胡冰网吧门口,将会进也不 是,退也不是。他会不会蹲在网吧门门哭泣,那可说不准。 既然来到了塔镇,德北老师不打算立刻回去。他不知不觉地承认了一桩现实, 那就是德北老师是一个胆小如鼠的老光棍。 胆小鬼却有胆小鬼的心机,德北老师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进塔镇购物的人。他 不慌不忙地推着车子,向一旁别着头,仿佛在打量商店的橱窗。 就这样,德北老师安全地从胡冰网吧跟前走了过去。以后,德北老师的表现就 更加轻松了。 一个认识他的镇民,还在瞌睡中对他打招呼:“德北老师,逛街啊!买了什么 好东西?” 德北老师含糊地答应着,心里非常得意。 走过大半条街,看到西郊的原野了。从镇西关出去,绕一个村子,就可以返回 原路。德北老师却没有再朝前走。 有什么东西牵着他似的,他又走回来。他的眼睛被一束亮光刺了一下。 满世界都是太阳炽白的亮光,德北老师却能把这束亮光从中分辨出来。 在毛寿山杂货铺前,德北老师停住了。 五花八门的货物中间,摆了一架轮椅。德北老师看久了,轮椅的钢圈就凭空旋 转起来,好像两个轻柔明亮的光环。 杂货铺主人毛寿山发现了德北老师,就走出来说:“你是不是德北老师?” 德北老师咽了口唾沫,说:“我是德北老师。” “你是不是要买轮椅?” 德北老师一时间难肓自己心底的愧疚,可是他说:“我只是看看。” 毛寿山腆起了大肚子,说:“我这架轮椅,在塔镇是买不到第二架。全钢的, 手闸、脚闸,双保险的,还带录音功能。这是咱们县民政局胡洪河局长的一个亲戚, 让我捎卖的。” “劳驾,请让开!劳驾,请让开!”毛寿山揿了个什么按钮,一个男子的声音 就从轮椅上发出来。 “这就是胡局长。”毛寿山说。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胡局长说:“多谢!” 德北老师恨不得当时就买下来,紧捏一行车车把,只觉头上呼呼冒汗。 毛寿山见状,倒不逼他,说:“你是要跟儿子商量商量吧。那好,我给你留着 就是了。” 德北老师听了,头上却像响了个焦雷。 这么说,镇上的人也知道他和张生的关系了? 德北老师不晓得嘴里说了句什么,转身就走。他浑然忘了张生在胡冰网吧了, 好像张长生在他家的床上等他似的。张生在他家里,几乎总是躺在他的床上。有时 他跟张生一起分别坐在床的两头,他的脚正好伸在张生的断肢下面,就像一个人长 了两个脑袋,一个人用两个脑袋津津有味地谈论海棠寡妇。 在镇口,德北老师碰上了刚从庄稼地里走出来的张生。德北老师身子一抖,差 点儿从自行车上掉下来。 “张生。”德北老师轻声叫他。 张生抬头看他一眼,就垂了眼皮。不说话。 “我们商量点事儿。”德北老师说着,走到路旁的一棵树下。他叉好了车子, 沉吟了一阵。 张生背靠树干,看着沟渠里绿色的积水,说:“你不用讲了。” 德北老师克制不住地激动起来。他的眼睛四处张望着,其实什么也没看到眼里。 一辆重型货车急速驶过,卷起了一张巨大的海报。在海报翻卷的瞬间,德北老 师意外地看到了上面有个栩栩如生的人像。 海报重新被货车辗人轮下,就像货车辗了一个人。 “你需要什么,张生?”德北老师终于开口说。 张生一脸惊异,好像德北老师问了一个天下最为愚蠢的问题。 德北老师顾不了许多了。“张生,你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我。”德北老师俯下身 去,继续说,“张生,你现在就告诉我,你需要什么?” 张生忽然平静下来。德北老师感到此刻的张生就像沟渠里的绿水一样,水面平 展展的,看不到一丝波纹。张生正在无声地向那一泓绿水。“流淌。须臾间,树下 就会只有德北老师自己。 “你需要一架……”德北老师说话困难起来,“你需要一架……”他看看张生 手中的那两个磨得光秃秃的木块,上面沾了新鲜的草叶和泥土。 “我什么也不需要!”张生重重地说,然后朝德北老师闪下眼睛。 张生抬手在德北老师肩膀上一掐:“你得抓紧啊,德北老师。”张生淡淡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