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德北老师在寂静的暗夜里凝视那只鸟笼。 画眉鸟又回到笼子里了,在细树枝上跳跃,啄食坚硬的绿衣小人儿。 德北老师禁不住低低唤一声海棠寡妇,就看见海棠寡妇从笼门里钻了出来。海 棠寡妇眼看就要飞到德北老师的床L ,可是,海棠寡妇一掉头,向屋外的夜色里飞 出去了。 德北老师心里蓦然一惊,他相信这是海棠寡妇在重复白天的情景。德北老师觉 得自己清醒起来。 他对自己说,这回我可不能跟着去啊,我不能跟着去啊。他倒不再怕海棠寡妇 死掉,他怕自己会被杀死。 张生的娘还是不是那个海棠寡妇?德北老师暂时觉得她不是了。 张生的娘杀死了他的画眉鸟,也就是海棠寡妇,下一步,她还会杀死德北老师。 在恐惧和疑惑中,德北老师却管不住自己,起来了,走到屋外。 他看到了奇异的景象,璀璨的星空下,飞满了美丽的海棠寡妇。它们跟死去的 海棠寡妇一模一样,却又不一样。羽毛好像比素日长了许多,颜色也更绚烂一些, 又洁净又夺目,用天河的水洗濯过一样。 它们还在以异于人间的声音叫着:“德北老师,飞起来,飞起来!” 德北老师心想,我是一名普通的退休的小学老师,我义不是一只鸟,我怎么能 飞起来?德北老师不飞,只是仰头望着追来追去。 你看看,换一个人情形就会改变。他一定能够跟随鸟儿,飞过屋顶和树梢,遨 游壮美的太空。 德北老师的脚,始终没有离开地面半尺。他还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在半夜里 啪哒啪哒响。他甚至对那些邀请他飞翔的鸟儿说:“我不飞,我不飞,这么走着就 挺好。”他心想,有人才真可怜呢,想走也走不成。显然,张生的影子在他心上匆 匆掠了过去。除此之外,他再没有想到张生。后来,他就被绊倒在街上的柴草堆里 了。他本来想挣扎着起来,不料越陷越深,碎柴草一下子埋到了他的下巴。开始鸟 儿还一连声地叫:“揪他头发!揪他头发!”他已经有了试飞的意思,鸟儿却呼啦 一声,倏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高悬怒张的夜空,仿佛一颗晶莹饱满的露水,在村庄顶上摇摇欲坠。 德北老师看清自己躺在海棠寡妇的院外,心底的一惊非同小可。他连海棠寡妇 家的猪在猪栏里的哼哼声都听到了。自然,他还听到了无腿张生沿村街移来的声音。 一时间,他就像被绳索紧紧缚住了,丝毫动弹不得。 张生的影子越移越近,黑夜里看,像走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子。 德北老师恨不得把自己陷得更深些,在柴草底下钻一个洞,直接逃回家里。忽 然又怕柴草响,惊动张生,就连呼吸都压下了。 张生在他家院门前停住了。他显然发现院门口有些异常,目光左右打量了一下, 也没能发现德北老师。 虫子在唧唧地叫,隐隐地连成一片。图凉快宿在自家屋顶上的村里人,也偶尔 发出一声呓语。 张生长长地吁了口气,好像在助这寂静。他抬手轻轻一推院门,院门就开了。 德北老师惊异地想到,海棠寡妇夜晚睡觉连房门也不闩。这也就是说,德北老 师如果具有足够的英勇,就可以长驱直入,爬到海棠寡妇的床上。 满天的飞鸟,究竟预示着什么? 德北老师张张嘴,他要把张生叫住。如果他叫住张生,他们就可以一同走进去, 像一对真正要好的父子。海棠寡妇杀死了德北老师的鸟,说不定正懊悔呢。海棠寡 妇也不能无视张生的意愿。万一海棠寡妇翻脸,德北老师不想做老实头了,他就说, 自己来找张生玩,凑巧碰上张生回来了,就一起跟了进来。张生呢?定会随声附和。 对此德北老师确信无疑。 可是,张生把院门掩上了,德北老师也没有叫出口来,倒是一只老鼠,吱哇一 声,猫撵着似的,擦着他的脸皮跑了过去。 不知张生是不是到家就躺下睡了。德北老师侧耳倾听着,却自始至终都没听到 海棠寡妇的声音。四周更静了,夜空也好像更黑了,几乎连一颗星星也看不到。 德北老师感到自己就像困在了一个无底的黑洞里。他继续下陷着,却无可奈何, 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双手仍然被缚住了。他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好像有人使劲搡 了他一把似的,他一下子沉没在了遗忘的湖水里。 后来起雾了。一团团灰暗无光的浓雾,在街上变幻弥漫。 德北老师一睁眼,眉毛上凝结的露水就顺脸颊滴落下来。 有个在屋顶上宿了一夜的人,断断续续地咳嗽。 零零星星的,德北老师听到了村子里无力的鸡叫。 德北老师奋力挣脱柴草的掩埋,慌忙穿过浓雾,也不低头看路,一口气跑回家 里。 天亮不久,德北老师的一个侄子送来一口袋瓜果菜蔬。 那侄子进门来。望着床上的德北老师也不说话,将瓜果往地上一倒。就出去了。 德北老师在背后叫他:“禾二,禾二,家里是不是有活了?家里有活你就说。”那 汉子只不答言,德北老师心里七上八下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肚子里咕噜噜一声响。就觉饿了。懒得做饭。躺在床上,更觉乏倦万分。饿得 狠了,眼在屋子里瞅,就又瞅到禾二放到屋门后的瓜果。下了床要拣一个来吃,不 料就拣出一只鞋子来。起先他还没有想到是自己的鞋子,心里骂禾二怎么把一只臭 鞋子混放在瓜菜里。又猜疑自己莫不是在哪里得罪了禾二,禾二就故意耍弄他。 定睛再看,认出是自己的鞋子,脊梁骨上顿时冒出汗来。 夜里怎么一副狼狈相?跑丢了一只鞋子都不知道!握着那只乌黑的鞋子,连德 北老师自己都胆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