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没什么要紧事,德北老师一般情况下每天都不出门。好在张生隔三岔五都要来 家一次。从张生的表现上看,村子里也没增添更多新的流言。 德北老师渐渐释怀了。张生一来,屋子里凉爽宜人。张生不在,屋子里出奇地 闷热。德北老师不免也去野外走走,寻了张生印迹,走到村北不远的涵洞那儿,朝 塔镇眺望一回。 钻了庄稼地,就更觉得热了。家是不能去了,忽然想起来小学校的大杏树。 往年他任教时,中午不回家,就在大杏树下乘凉午休。教室里热得受不住了, 他还会把课堂搬到大杏树底下。 这大杏树多年不结子了,却生长得愈加茂盛,树冠如祥云堆积,树下阴凉无比。 还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染得整个校园都香喷喷的,来上学的学生放学回家, 一个个都成了香小孩儿。 站在大杏树下,德北老师就看到了自己当年授课的情形。 阳光透过树冠洒落下来,每个孩子都像水晶做的。德北老师记得自己声情并茂 讲授有关南京长江大桥的那篇课文。张生的眼睛里是怎样闪出动人的光彩。 那油黑的眸子,仿佛一片幽深的湖泊,一层一层的波纹滚过去,吹拂着神奇的 微风一般。 那小孩的眼睛,从此就多了一分深远。 一堂课是怎样结束的?德北老师却记不起来。德北老师迎风挺立在雄伟的南京 长江大桥上呢,一面面红旗子在胸中招展呢。反正这堂课不久,张生就有了个响亮 的绰号:“南京迷”。小小年纪。心心念念就是要到南京亲眼看看长江大桥。大人 小孩都叫他“南京迷”,只有爷爷张临、海棠寡妇和德北老师不叫。 爷爷张临把他揽在怀里说:“生儿,舍得下爷爷?你舍得下爷爷,爷爷可舍不 得你。” 海棠寡妇说:“把书放下,帮你爷爷喂猪!” 德北老师说:“张生,你是属于南京的!” 那孩子的眼睛扑闪扑闪,仿佛把全世界都看到了。把全世界都走了个遍。 德北老师教了半辈子书,只遇上过这么一个独具异秉的学生。 德北老师倒不觉得张生像个小精灵,而是觉得张生像个机敏伶俐的小红军。 小红军长大,就会是个守卫南京长江大桥的忠诚卫士。 德北老师已经早早看到了张生的未来。 大杏树比往日更为华茂,树底下却只站着个衰老头儿。树叶沙沙响,有风了。 德北老师身上的汗下去了,干爽爽的。 从小学校门出来,德北老师一眼看到了侄子禾二。德北老师本来是想躲他的, 他却先躲了。 这些天德北老师碰到过禾二几次,都是禾二躲他,好像禾二给他惹了不是似的。 禾二又躲他,他心里就犯嘀咕了。 禾二什么意思?禾二不觉得该把他遗失在街上的鞋子送还给他么? 这么个粗粗大大的汉子,看来却是有心机的。他这么对待德北老师,德北老师 倒要找他问问了。可是,要去他家找他,德北老师还真拿不准。有底细在人家手里 嘛。那就在路上等他。见了德北老师仍旧是躲。德北老师就觉得这里大有文章了。 他是不认自己这个叔叔了么?他是嫌这个叔叔丢人现眼了么? 历年来,德北老师常帮自己的几个侄子做活,他为的什么?禾二的老婆有病, 他帮他帮得最多。如今连禾二都在躲避他了,他不敢往下想。 多日的闷热,造就了一场大雨。张生没去塔镇,披了条塑料布赶来跟他说话。 说话声没有雨声大,他们也都没有听到院子里的脚步响。 从密实白亮的雨帘里突然钻出一个人来,他们就都吓了一跳。德北老师看清是 禾二,虽然跟张生在床上分两头坐着,却感到很不好意思。张生也不好意思,张生 只看了禾二一眼,目光就从他身上滑落下去。 禾二扯下雨衣,抖了抖,挂在门后的钉子上。禾二从容不迫,德北老师带着莫 名其妙的担心。 禾二去椅子上坐了,兀自点着头开口说:“张生也在,很好。”并不朝张生看 一看。他继续说:“叔叔,我有一个六姨,今年也才五十岁,手脚麻利着哩。往日 在城里的人家做工。如今儿女们都大了,不让做了,就叫了回来。她现在一个人住。 不跟儿女们一起。在人家做了多年工,太爱干净了。我来说我六姨的意思,叔叔你 一定明白。” 张生下了床,不声不响地走到了屋门口。禾二就叫他:“张生,你不要走。” 外面打了个响雷,闪电刺进屋里来,像把整个房屋穿透了。 张生向禾二转过脸去,一张脸银子做的似的。绷得紧紧的。他给禾二说话。眼 睛却看着床上的德北老师。他说:“我怎么会走?我在看雨。” 禾二笑着说:“你听听好嘛,张生!叔叔你说是不是?”禾二把自己的一条腿 高高地搬上去。架在另一条腿的腿根处。他说:“我说的这是喜事,谁都可以听到。” 张生却把屋门打开了。披上自己带来的照料布就要朝雨里走。门外的风雨把他 吹得广趔趄,灰白的水沫从他身上腾空而起。 “张生!”德北老师叫他。 又一股风雨扑进来,就把张生卷走了。 德北老师奔到屋门口,但哪里还看得到张生。他又要追回张生,又要找雨衣。 禾二的黑雨衣就挂门后,他的手碰到了几次,都好像什么也没碰着。 “张生你不能走!”他冲着风雨呼叫。 禾二听了,在他背后说:“我们都太客气了,叫他张生。还应该叫他‘南京迷 ’。我算把‘南京迷’看透了,花不光你的钱。他是不会死心的。” 德北老师身子一硬,就像沉在雨水中了。 德北老师慢慢转过身来,两眼瞪着禾二,狠狠地说:“你住嘴!”他又转回身 去。对着雨水喊:“张生,你回来!你听到我的声音了吗?你不是那样的人。我知 道,只有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禾二见他这么乱喊。就暗暗生气了,抬腿从椅子上跳下来,对他说:“叔叔, 别胡闹了!我不是有意干涉你,可是任凭你这样胡闹,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过 几天我就把六姨领来,请你到我家相看相看。我也不是逼你,你看了就会看上的。 有我和玉珍在,你也不用熬上一年两年,收秋就能结婚。以后有你的清福享,六姨 伺候过老干部。” 德北老师忍不住骂:“禾二。去你妈的个六姨!留着伺候你爹吧!” 禾二冷冷地问他:“叔叔,你骂我么?” 德北老师说:“我就骂你!骂你个乌龟王八!” 禾二不由得攥攥拳,又按捺住了,就只跟他瞪眼珠子。他也丝毫不相让,跟禾 二瞪,眼珠子都快瞪掉了。禾二却把眼转开,他看到了放在床底下的一双黑鞋子, 就走过去用脚尖给德北老师踢出来。他什么也不说,端起两根胳膊,看那两只鞋。 他是越来越显得镇定了,德北老师必败似的。两只鞋子,要么是左边的一只,要么 是右边的一只,反正有一只会成为一种奇怪的武器。将德北老师打个落花流水。 可是德北老师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一步跨到了鞋子旁,伸手捡起一只。没披 雨衣,就往雨水里冲去了。 就这样,德北老师冒雨把那晚遗失在街上的鞋子重新丢在了海棠寡妇家门口。 德北老师回来时,禾二已经离开了,屋门也没给他关,雨水漫了一地。德北老 师往床上一坐。看到海棠寡妇正在鸟笼里跳跃,还一声声招呼他也走进去呢。 德北老师抱住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缩小。 注视渐渐变大的鸟笼。德北老师感到自己的眼睛湿漉漉的,心情也跟雨水一样 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