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坏消息到底还是传来了。 德北老师在家里接到一个电话,说张生让人打了。他一听,放下电话就往街上 跑,也忘了问问是谁打来的电话。 到了街上,又想,这不对,禾二去城北大孙庄帮他姨表弟架屋了,已去了两三 天,暂时还回不来。莫不是村里人又在捉弄他? 正乱想呢,看见海棠寡妇从院子里慌忙推了辆排子车出来,直奔村北而去。德 北老师随后也就明白张生真让人打了,被打地点近不了,那就是在塔镇了。 海棠寡妇拉着排子车朝村外奔,德北老师心里又难过起来。村子里使用排子车 运送东西的已经不多了。海棠寡妇也还没有成为一个女拖拉机手。 看着海棠寡妇消失在村口,德北老师也就沿另一条路到了野外,在庄稼地里一 阵疾走,就听到了排子车在大路上颠簸的声音。 为了避免海棠寡妇看见自己,德北老师在高茂的玉米地里可以放心赶路,遇到 高不过人的芝麻地、花生地,就等着海棠寡妇走过去,被前面的玉米地或蓖麻林挡 住了,才继续追赶。 过了七上村,有一片很大的玉米地,德北老师就只顾往前赶了,那长长的玉米 叶子好像鞭子一样,一下下狠抽在他身上。走完了玉米地,他已狼狈不堪,脸上、 手臂上,一条条鲜红的划痕。火辣辣作疼。 隐藏在玉米地头,德北老师看见海棠寡妇简直步履如飞。 忽然,排子车的轮子陷进道坑里了,车把一拐,轮子就从车身底下滑脱出来。 海棠寡妇看看前后没人走来帮忙,就自己弓下身去安车轮。 德北老师离得远,看不清她安车轮的过程。中间只见她直了一回腰,斜靠在车 身上,好像要喘口气。车轮安好了,海棠寡妇又往前走,一眨眼就被胡家庄的一块 高梁地挡住了。可德北老师也遇到了麻烦。 德北老师光顾看海棠寡妇了,就没留心脚下的水坑。等海棠寡妇被挡住了,他 的一条腿已经像铁钎一样深深插在了水坑的稀泥里。他用了很大劲儿,才把腿拔出 来,整条腿成了沉甸甸的泥腿,就像假肢,幸好鞋子还在脚上。 德北老师走完下一块高粱地时,就不能往前走了。前面种的大豆,长得足有半 人多高,但挡不住德北老师。他就索性坐在一个小坟堆上,看着海棠寡妇拉着排子 车,匆匆走进塔镇东关。 一连两三个小时,德北老师都没想到走进塔镇看看。 坟堆上长了一棵细小的楝树,阴影投在他的背上,他倒没觉得炎热,而那腿上 的湿泥,在阳光的炙烤下,渐渐地干了,一块块干泥巴自动脱落。 海棠寡妇终于又出现在德北老师的视野。这一次德北老师吃惊了,帮海棠寡妇 拉车的不是别人,却是禾二。 德北老师心想,这或许恰巧让禾二碰上了。他们走得不紧不慢,好像一边走还 一边聊着轻松的话题,但都没有朝四周打量。 德北老师沿着原路回去。也不像来时那样躲藏了。他仅有一次发现张生从排子 车里直起身子,却又倒了下去。 他们几乎是同时回村的。德北老师站在远处,看禾二往海棠寡妇家院子里拉排 子车,海棠寡妇俯身往里推,好像要哭的样子,却只耸了几下肩膀,终于没有哭出 来。 海棠寡妇随排子车进去了,还有几人跟进去看。因为离得远,德北老师听不到 那里的声音,觉得那里有一种特别的寂静。 德北老师不想回家,也不知在街上发呆了多久,禾二走过来。显然是要向他叔 澄清自己。 禾二说:“我是来拿刨子的,看海棠寡妇把张生往卫生院拉,就上去帮忙。张 生在网吧得罪了镇上的青皮,他们说他不给他们面子,让他们输得太惨。我也说不 大清楚,好倒是为了什么游戏的事。” 德北老师像个眼睛不大好的人。禾二说了什么,也像没听见似的。 禾二就又说:“要是我打他。不会打得这么狠。他们把他的木头都给打烂了。 我看十天半月他下不了床。叔……”却不说了。过了半天,才呶唧道,“叔,你… …你自己看着办吧。我还要回去,我姨表弟还在大孙庄等我。”他看他叔一眼就不 看了,他觉得他叔此刻就像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德北老师不知道禾二怎么走开的。他自己回到家里,坐在床上,还是发呆。 以后的半个月真是难捱。街上每天都有人议论张生在塔镇被打的事情。 塔镇青皮对张生的打法很奇,听说是从网络游戏上学来的。 怎么个奇法?人们说不上来,反正看看张生的样子就知道了。 看看张生,就知道什么叫人不人鬼不鬼。 有人提出疑问,海棠寡妇怎么不到塔镇派出所报案?这人随后遭到了所有人的 耻笑。塔镇的人不保护塔镇的街坊,还保护你个乡下人?这种观点也随后激起了大 伙儿的义愤,他们也好像第一次把张生视为与自己同样的人。但义愤归义愤,谁也 改变不了什么。就怜惜张生起来。 这怜惜却也是短暂的。 张生你怎么不好好在家呆着。偏去打什么电脑游戏!你去帮你娘去塔镇卖菜, 若被无良菜霸打了,人们怜惜你倒也值得。于是,再说起张生被打的惨状,就好像 不带什么感情了。 他们还笑着问德北老师:“德北老师,听到张生的叫声了么?” 这些天里,张生痛得直叫,在床上像个肉球似的打滚,十指把墙皮都抠脱了。 他们这样问德北老师,好像德北老师也不会怜惜张生。他们说张生夜里叫得最 厉害。 德北老师没听到张生的叫声,两家离得远。德北老师住近些就可以听到了。 自从听了别人的问话,德北老师反而觉得不能走近了,一走近就好像自己是为 了要听到张生痛苦的叫声。 德北老师不但没有走近,还走得远了,所以他也很少看到海棠寡妇出门请村里 的大夫给张生打针。 德北老师无意中就到海棠寡妇家地头了。就看那地里草长得比庄稼都高。天热, 雨水足,草就长得好。 夜里,德北老师俟村子寂静下来,偷偷出村,钻到了海棠寡妇家地里。 他摸索着拔草,凭借手上的感觉,他也能把那些草跟庄稼分辨出来。 在田里久了,倒也不觉得十分黑暗,能够影影绰绰看出草的形状,甚至还能蒙 咙看出草的颜色。 天亮之前,德北老师神不知鬼不觉返回村子。 熬了一夜,确实又困又乏。德北老师倒头就睡。 人们一整天没见德北老师出门,哪知道他在家里关门睡大觉呢。 睡一天,到晚上气力可能会足一些。 天黑了,德北老师就又来到海棠寡妇家地里。他已经有了经验,做活就又快又 好。他有些喜欢上了黑夜做活了,白天里动不动就一身大汗,哪有晚上做活凉快? 他打算以后每天这样帮助海棠寡妇母子,只要他谨慎些,也不会让人发觉。 做活累了,德北老师就坐在田埂上休息。 眺望黑黢黢的原野,德北老师觉得自己心情非常好。 周围那么静,露水从庄稼叶上滴落的声音,小虫子在洞穴里的低吟,都清晰入 耳。 德北老师忽然想到,如此沉寂的夜晚,村子里有什么动静自己也听得到了。 可那星空下的村子,睡得有多沉!仿佛村子里的人,连一声轻微的叹息,一声 梦中的呻吟都没有发出。 就想,白天自己在家里关门睡觉。没听到街上有什么议论,这么说,张生很有 可能身体康复了。 屈指一算,张生在塔镇被殴。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