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德北老师这天在床上一口气睡了七八个小时。他醒过来,瞥了一眼钟表,发现 已过了正午十二点,肚子里却一点也不觉得饿,因为不想躺着,就手脚轻飘飘地出 了门。 村里不少人蹲在街头树阴下吃午饭,见了他就跟他打招呼。他懒懒地坐在院门 口的石头上,忽然看见海棠寡妇急匆匆走来。 那女人脸色很难看,街上的人也都发现了。有人叫她“张生的娘!”或者“张 震家的!”也有人直接叫海棠。她都不理,一转头又走回去了。这让人们十分纳闷。 不大工夫,她又走回来,那眼睛里看来是没有人的。 德北老师心里早放不下了,暗盼着她能走到自家门前来,而她却拐到了别的路 上。 这下子人们无心吃饭了,很多人呼啦啦跟了上去。德北老师也混在人群中,远 远看见海棠寡妇回家里了。 不久,有人从她家出来,告诉别人张生又出走了,海棠寡妇也说不清具体是哪 一天。还有人不相信,说他伤好了,该不是去塔镇了吧。 那些已知情的人说:“怎么会去塔镇?他怎么还会去塔镇?” 都想,这样的猜测的确已经没有道理了。 已知情的人说,据海棠寡妇讲,张生前两天就能下床了,他下了床就用斧头给 自己重新做了两个木块,原来的那两个已被打烂了嘛。海棠寡妇看他的神色不对头, 问他什么,他一句话不说,海棠寡妇还很生气,觉得母子俩好像上辈子结了仇似的。 海棠寡妇哪里想得到他会出走! 有人插言:“张生这是又受了什么刺激了。” 那知情的人咕哝一句:“他受什么刺激?”斜着眼不看那插嘴的人,好像感到 自己面子上受了损。 这时候一个叫福成的中学生说:“噢,对了,昨天上午吧,我看见张生了。他 去了小学校,摘了一包杏树叶子。” 众人忙问:“他摘杏树叶子干什么?” 福成见那么多人注视自己,就挠挠头,呶唧:“我……我可不知道。” 对自己过去的小学时光有所记忆的人,就不以为然地笑着说:“他摘杏树叶子, 他还想变成香小孩儿?他还能变成香小孩儿么?该不是喂猪吧。” “哦,香小孩儿。” 都觉得福成提供了一条毫无价值的线索,却没注意到德北老师身子摇晃了几下, 差点摔倒。 德北老师伸手扶了一堵墙,朝小学校方向默默打望。 透过一层层树木、房屋的阻碍,他看到了那棵树冠华美的大杏树。 它的每片叶子,都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德北老师!” 有人叫德北老师名字,德北老师就猛一愣。 那人问德北老师:“张生事先就没去你家看看?” “没有。”德北老师小声回答。 海棠寡妇又从院子里走出来了,后面男男女女的跟了好多人。 显然海棠寡妇有些精神恍惚。脚小了似的,微微踉跄着,走走停停,紧一步慢 一步。走着走着,就在街旁的一根生满黄白色菌类的木头上,颓然坐下了。 有人问她:“张生怎么说走就走了?” 她不看别人,自言自语似的说:“他这是记恨我了。”此时她很像一只苍老的 菌子,身体里已经完全的虚空了。 别人又紧着问:“母子么,张生怎么就记恨起母亲来了?” “我说了他几句,”她告诉别人,“我说,人家养儿是图他养老。就你,好生 养你大了,还得再养你的老。我说的不是么?” 人们也就随之叹息了,以她的境况来看,她说的其实是不错的。 德北老师也在人群中,海棠寡妇如果能够清醒起来,是可以看到他的。她却对 他视若无睹。她也对任何人都看不到眼睛里。 她只听得到一些嘈嘈切切的声音,也一定好像来自缥缈的虚空里。 人们竟然只是一直胡乱地问些什么,都好像忘了提出来帮海棠寡妇找找那失踪 的人。 德北老师悄无声息地走开,抬头发现是在村外田地里了。 循着张生来往塔镇的路线,德北老师走到塔镇。他本来想去汽车站的。却转而 去了胡冰网吧。 网吧的人已经认识了德北老师。 从他们的语气里,他听出来他们还不知道张生失踪的事情。他们询问张生伤好 了没有。德北老师含糊地说“好了吧”,就要察看张生平时上网的电脑。他们给他 打开了,他一看屏幕花里胡哨的,就说:“我要看张生的图。”他们倒很明白,把 那幅黑白图片调出来。 那是一条幽深的山谷,德北老师过去见过,但还没有这么仔细这么近距离地观 看。只一眼,就觉得有一股怪异的冷冷的强力,呼一声把他往电脑里吸去。他双手 猛地一撑电脑桌,胳膊都抻直了。他觉得如果不是自己反应快,就被那幅图片吸进 去了。那么,他就是在宁静而陌生的、仿佛不是人间的约塞米蒂山谷里了。 德北老师不禁想到,从小学课本上,张生看到了南京长江大桥,多少年后又从 电脑里看到了约塞米蒂山谷。 当时,德北老师却根本不明白自己的举动有多么奇怪。 他像一只敏捷的小猴子一样,从椅子上弹跳起来,不由分说,匆匆夺门而去。 回到村子,正是黄昏时分。聚集海棠寡妇院门前的人都已走光。 德北老师径直走过去,毫不迟疑地举起手,敲响了那两扇破旧的门板。他难言 自己内心的激动,早早预感到生命中幸福的时光正在姗姗来临。 他清晰地听到自己喃喃的说话声:“张生去了约塞米蒂。”耳边也同时回荡起 了海棠寡妇轻柔的叹息。 “他能哩,他去约塞米蒂。”海棠寡妇随后这样说道。 德北老师浑身战栗,眼睛里绚烂的霞光火烧一样。从狭窄的门缝,他看到海棠 寡妇慢慢走过来。 海棠寡妇腰板直直的,肯定换过衣服了,脸上也没有多少悲伤的神情。 在海棠寡妇开门之前,德北老师却猛地向大街转过身去。 浓黑的夜色从天而降,一口吃掉了德北老师好像遭了放逐似的孤单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