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是两栋砖瓦房,都是单层三间,其中一栋完好无损,另一栋则有倒塌的危险。 它们都是用蚝壳作墙体材料修造的。 我围着房子转了一圈,选好拍摄角度,但我先拍的是墙,然后再拍两栋房子的 整体外观。因为现在光线正从墙根一点点往上眵。蚝壳墙凹凸不平,加上蚝壳内壁 珍珠般的光泽,在光与影作用下,拍摄出来的效果本身就不错。当然也有遗憾,刚 才说不需要帮手,其实如果有个帮手打一下反光板,画面会更加完美。 当我背着相机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我不但拍了夕阳下的蚝壳屋, 还拍了黄昏中的蚝壳屋。拍了百余幅,至少有三幅堪称优秀。拿了人家的钱,活就 应该干得漂亮。我一会躺下去,一会爬到树上,一会跑得远远的以便拍全景。干活 的时候不觉得累,歇下来后才发现累得不轻。 在路上碰到三个人,两个大人一个小孩。黄昏让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他们靠 公路的一边走,很小心的样子,而我正好走的是另一边。没走多远,我无意中回过 头,看见这三个人已经到蚝壳房了,正疑惑他们怎么走得那么快,他们一下从房子 前面消失了。我吃了一惊,同时告诫自己这是因为光线太暗的缘故,也许他们并不 进屋,而是拐到别的地方去了。我继续赶路,总感到背心发凉。人都不怕还怕鬼吗? 我煞有介事地鼓励自己。 回到白房子,没料到更大的怪事在等着我。 走进院子,一个年轻女子出来迎接我。在灯光微弱的院子里我就感到这是一个 非常漂亮的女子,等到走进屋,在灯光下看得一清二楚后,她的美顿时让我自惭形 秽。五官完美无缺,肤色白皙柔嫩,如古人形容的凝脂;身材高挑细长,一袭雪色 连衣裙衬托出高贵典雅。没戴任何首饰,仿佛任何一件首饰都无法增添她的光辉。 比我这几天来幻想的人更美,我想象的无非是生活中见过的美女,她们食的是人间 烟火。可眼前这一位,身上没有尘世痕迹,仿佛是从什么树或者花丛里生出来的。 她笑盈盈地把手伸给我:“你好!” 她的手纤细无骨,只握了一下,我的手就有了记忆,记住了她的手。 “拍得怎么样?” “我感觉不错。老夫人呢?” “她出门了。” “你是她亲戚?” “嗯?……算是吧。” “她叫我拍回来后给她看一下。” “今晚上不回来了。” “哦。” 既然老夫人不在,我应该立即就走,可我的双脚正在违背我的意志,它们不想 走。就像为了回应我的犹豫,她说:“我先看看吧,我看也是一样的。” 我把相机拿出来。这是专业相机,比一般人玩的相机重十几倍。我先讲解了一 遍按纽怎么用,然后让她端着相机。我拿着长镜头,这样她手上就会轻一点。尽管 我讲得非常详细,那些按纽还为难她了,她的手指在灯光下更加漂亮,几乎是半透 明的。可它们对付起相机来却笨手笨脚。我只好侧过身和她一起看图片。我在蚝壳 房拍照时弄得浑身是土,头上沾了不少草屑,所以不好意思挨她太近,但当我的手 指无意中碰上她的手指,我身上立即传过一股小小的电流。她看得很认真,我告诉 她,洗印放大后效果还要好,在相机上只能看个大概。她点头表示相信。我的声音 变了,有些做作,有些沙哑,我本该为此感到难为情,但我难以恢复常态。她那娇 嫩的嘴唇和我的嘴唇靠得比较近,近得我能感到她呼出的热气,她那长长的眉毛几 乎就要碰到我的眉毛,整个脸模糊不清,没有边缘。我希望照片更多一点,就这样 一直看下去。不知何时,我已经忘记了身上的泥土,我和她像两块磁铁一样靠在一 起,她那冰凉的大腿紧贴着我正在发烧的大腿,我感到胸口焦灼不安,像针扎一样 难受,脑子里晕乎乎的,充满了燥热的欲望。再往前跨一步就要犯错误了。这时她 的手一松,照片看完了。 “不错,就是天太多了,大块大块的天。” “是这样,不过这是我的风格。”我红着脸申辩道。 “全都放大吧,放大后再挑选。” “全都放大?还是等夫人选一下再说吧。这么多,全都放费用太高了。” “别管她,费用算我的。” 她见我欲言又止,笑了笑:“你不要怕,她绝对听我的。” “好吧,我听你的。” 从那儿出来,我才发现有点奇怪,她用的是油灯,我以为停电了,可走到街上, 到处灯光灿烂。那盏灯冒出的烟有一股香味,好像是什么动物的油脂。 刚回到家,电话就响了。她叫我明天再去补拍几张,不要那么多天空,就要蚝 壳房,要看到它是长在大地上,而不是飘在云端。我心头有点不悦,但还是立即就 答应了。 “拍了还要给你看吗?” “当然。” 第二天我去得比较晚,有个出版社的人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出画册。我当然 愿意,搞了这么多年摄影,还从没出过画册呢。我正激动得头脑发昏,来人拿出一 个合同,要我认购2000册。168 元一本,买2000册那还不倾家荡产!这个家伙给我 出主意,叫我去找给影展出资的单位,把画册转卖给他们。我立即否决了,人家对 我不薄,我哪能脸皮那么厚。何况这笔钱比我搞摄影展和徒步茅洲河的钱还要多。 这位老兄像小商贩一样,减了500 册。我摇了摇头,如果他坚持2000册,我对他的 印象还会好一点,他这一减,让我立即轻看他了。“最低这么多,给你打五折,不 能低于这个数。”他伸开拇指和食指,800 册,再打五折,我没能立即算出来,但 知道已经是清仓大甩卖了。我说:“谢谢你的好意,80本也不行。如果你愿意免费 出版,我可以买十本来送朋友。”看着这位失败者灰头土脸地走出去,我大感快意。 赶到宾馆,我看见摄影作品已经挂在墙上了,这让我更加心高气傲:挂在这里 天天让人看,比出画册强得多! 财务部的经理交给我一张支票,我一看就不高兴起来:怎么少了一大截儿?经 理说他不懂,是董事长吩咐的,就这么多。我正要打电话问董事长怎么回事。大堂 经理走过来,问我是不是钟老师。他说他们只用了二十一幅,还有十九幅不用了, 还我。董事长特地要他转告我,不是他不欣赏这些作品,而是挂得太满了反而会影 响效果。剩下的作品他已经打包放在服务台了。 这个大堂经理是本地人,脸瘦削,双眼深陷,好似两个枪眼。 过了好久我才知道,原来董事长买回那些摄影作品后挺高兴,因为买得太便宜 了,当天他便约了一个画家朋友来欣赏,参谋参谋怎么挂效果最好。哪知在这个画 家眼里,摄影根本就不是什么艺术,这个才气不足心胸狭窄的家伙不但丧心病狂地 贬低这些摄影作品,还卑鄙地建议董事长把它们丢到垃圾堆里去,一幅也不要留。 董事长还算有良心,好歹留了二十一幅。 一幅装框的摄影作品有五六斤,我把这百来斤东西扛进屋,同时还扛进了几千 斤怨气,什么都不想干,只想一把扯下什么人的卵子。 我心绪恶劣地来到蚝壳房。比昨天晚了两个小时。我很烦,昨天答应她时只有 一点点不高兴,今天已经上升为愤怒了:我承认你是绝色佳人,但你懂什么艺术, 拍了那么多还要我重拍,太过分了。举起相机一点感觉都没有,我不拍了,去你妈 的!不远处有一道塘基,我走到那儿躺下来。天空蓝得让人生厌,躺着也不舒服, 于是重又坐起来。我把昨天拍的调出来看,的确,至少有一半,给人的感觉是房子 耸立在云端。我给“蔡”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在蚝壳房。“蔡”说你好好拍吧, 一会见。听声音应该是年轻那位,但我已经不再激动,我不过是她的打工仔,她是 天鹅,但我不想当癞蛤蟆。我刚来深圳的时候有人告诫我:如果你不让自己感到难 受,那么什么都不会改变。这话我几乎忘掉了,现在突然想起来。 夕阳西斜,白昼的烦闷正被大地遗忘,当时光消逝,一切全都将得到原谅。生 活不会有什么改变,但活着就得工作,我爬起来,走到蚝壳房寻找拍摄点。因为心 情不大好,我拍得比较随意。她要大地,我就让大地占满镜头好了。在拍窗户时, 我看见屋里站着一个人,把我吓得喘不过气来。等看清了,才发现不是人,而是一 株茂盛的植物,我不能确定它是人工的还是一直在暗屋里生长,用镜头拉近了看, 我顿时无比惊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植物,但它显然适合在这里生长,根已经穿透 花盆,钻进大地。花盆放在靠墙的旧椅子上,椅子早就破烂不堪,但植物粗壮的根 把它撑住了,使它还能作为一把椅子立在那儿。我有点害怕,在暗室里还这么旺盛, 一定汲取了太多的阴暗和邪恶。拍了十多张,感觉了无新意。回到白房子,我刚走 进去,藏在暗处的小喇叭说:“洗把脸再进来好吗?”我有些不高兴:嫌我脏? 靠院墙有一个水槽,大概是用来浇花的,龙头上有一张新毛巾。自来水已经被 太阳晒热了,我洗了脸。觉得身上也不舒服,干脆脱个精光洗了个澡,刚开始是在 赌气:哼,你嫌我脏,那我就把全身都洗干净。后来才发现这不过是个借口,潜意 识里其实是想把身体展示给她看,以为她会在楼上窥视我,真是拙劣的引诱。明白 这一点后顿时感到无比羞耻,来深圳不到两年,怎么就堕落成这个样子了? 穿好衣服,我脸上发烧,已经无脸上楼了。这时小喇叭又响了:“洗好了吗? 洗好了就上来吧。” 走到楼上,不是美女子,是老夫人,我没有失望,反而觉得这样更好一些。老 夫人穿的仍然是昨天那套白袍。我正准备把照片给她看,她说:“吃饭吧,一会再 看。” 我有些羞愧:人家不是嫌我脏,而是为了留我在这儿吃饭。我把这两天拍的照 片给她看,她连连点头,说非常好,这正是她想要的。 饭菜已经摆在茶几上,只有一个菜一个汤。还有一瓶我从没见过的酒,酒瓶上 没有商标,酒是黄色的,不怎么透明。我心想,越是有钱人,越是吃得简单。这个 菜是一大盘牡蛎。汤也很怪,像牛奶一样,里面什么也没有。来深圳之前,我从没 见过牡蛎,还是上中学时在《我的叔叔于勒》这篇课文里读到过,约瑟的父亲请家 里人吃牡蛎,母亲嫌贵,说自己吃了肚子痛。印象中这东西非常贵。牡蛎也叫蚝。 老夫人给我倒了杯酒,然后拿起一个蚝,用小刀撬开壳子后递给我。我说了声 谢谢,拿在手里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她笑了一下,给自己撬了一个,用三根 葱根样的手指托着它,向前伸着嘴巴以免弄脏衣服,只见她的嘴轻轻地极快地嘬了 一下。蚝壳里的汁液一下就被喝得千干净净。我发现她的手指和年轻女子没有多大 区别,一点不显老相。 “看清楚了吗?” 她得意地笑着说。 我依样画葫芦,说不清这是什么味。 老夫人把小刀交给我,叫我自己来。她吃得很优雅,但很来劲。我抿了一口酒, 没什么酒味,有点酸,似乎还有点腥。我问她这是什么酒。 “蚝酒。”她说。 “好酒?” “用蚝酿的酒。” “蚝也能酿酒?” “别人不能,我能。” “祖传秘方?” “我自己发明的。” “你还会搞发明?” “喜欢吗?喜欢就多喝点。” 感觉太难喝了,我撒谎道:“我不会喝酒。” “这酒不醉人的。” 我一下明白了,她昨天中午喝的不是“好”汤,而是“蚝”汤。汤我也喝不惯, 看上去像牛奶,喝起来却跟蚝一个味。老夫人见我不动刀,以为我太拘束了,给我 连撬了两个蚝。她说:“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美味了,我不敢多吃。你这么年轻。 吃得再多也不会坏肚子。” 我笑了笑。 她说她不吃了,剩下的都是我的,我不禁暗暗叫苦。可连吃了三个后,慢慢品 出一股奇特的清香味,喝了一口蚝酒,我自己撬了一个,这一下我几乎惊叫起来。 怎么和刚才吃的不一样?天下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就像美景美人难以形容,美食 更难形容,只觉鲜嫩可口,爽滑清香。刚才我没让它在口腔里停留就直接咽下去, 其实没有尝到它真正的味道,现在我让它停在下腭处,然后摇摆舌根,用舌尖挑挞, 让味蕾充分接触蚝肉。再用舌头拨弄,这时那种美味四射开来,让人全身止不住战 栗。 老夫人满意地看着我,叫我一个人慢慢吃,她进屋去一下。不一会我便听见噼 里啪啦的声音,她又在往脸上抹什么东西。直到我把所有的蚝吃完了,汤也喝得一 滴不剩,她还没出来。我等得无聊。向她告辞,同时问她一下步拍什么。她在里面 说:“拍蚝田和蚝。” “拍蚝?” “拍蚝是怎么长大的。” “蚝要多久才能长大?” “三四年。” “三四年?” “你不要怕,不会叫你拍三四年,你找到养蚝场就知道了,有的蚝田正在投蚝 苗,有的正在收蚝。我的意思你懂了吗?” 我点点头,暗想,我怕什么,真要拍三年四年才好哩,这么高的佣金,比平时 给那些文化公司当临工强多了。 回到家,我觉得有点累,因为今天叉没睡午觉。在床上躺了半个小时,不但没 能入睡,大脑反而越来越清醒,最可耻的是下面那啥蠢蠢欲动,我已经一年多没做 那事了,亏待它了。在没有经历过女人之前,我自己用手解决掉,在经历过女人后, 我就再也不喜欢自己动手了。所以我很为难。这时候哪怕进来一个奇丑无比的女人, 我恐怕也不会嫌弃。 我穿上衣服走到街上,很想找个小姐,可因为天生胆小,从来不敢主动。我在 街上闲逛,希望有小姐主动上前问我。不知不觉到了一个网吧门口,我钻了进去。 老夫人要我明天拍蚝,我今天吃的也是蚝,蚝倒底是什么东西呢?我在百度上敲下 一蚝字,然后搜索。没料到资料哗啦出来一大堆:蚝是牡蛎的俗称,别名蛎黄、海 蛎子。牡蛎属贝类。世界上总计约有100 多种,我国沿海产的约有20多种,现在已 人工养殖的主要有近江牡蛎、长牡蛎、褶牡蛎和太平洋牡蛎等等…… 蚝肉由于味鲜美,营养全,西方称其为“神赐魔食”。日本人则称其为“根之 源”…… 意大利的维多利亚皇帝餐餐不离蚝:拿破仑一世在征战中喜食蚝以保持旺盛的 战斗力;美国前总统艾森豪威尔病后每日吃一盘蚝以加快康复;中国名人宋美龄也 经常食用蚝,以保持其容颜之美…… 《本草纲目》记载:蚝肉“多食之,能细活皮肤,补肾壮阳,并能治虚,解丹 毒。” 原来这玩意是壮阳的,我吃了那么多,难怪刚才特别想找女人!我在深圳孤家 寡人,哪里经得起壮阳,真是白讨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