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早上醒来,第一件事是给朋友打电话,问他哪儿有蚝田。这位朋友是本地土生 土长的。他说,茅洲河,沙井镇,以前那一带很多,不知道现在怎么样。我问以前 是多久以前?他说十几年前。他问我找蚝田干什么,我说拍几张照片。他说,以前 北到茅洲河口,南到西乡固戍,都是成片的蚝田,反正东宝河那一带挺多的。 我把刚来深圳时买的地图翻出来,看看他说的地方在哪里,没想到离我昨天去 的地方不远。随便吃了点东西,我便背着相机出发了。 东宝河其实就是茅洲河,流到东莞和宝安,成了分界河,于是改名叫东宝河。 这里已经是茅洲河的人海口了。在我的想象中,蚝田应该是宽广清澈的,要不然怎 么长出那么鲜美的蚝?我一直走到河边都没见到蚝田,只见河道已经严重淤积,黑 色的河水缓缓地向珠江口海域流去,水上漂浮着各种垃圾。河水不仅黑,还很臭, 我没走多远就感到头晕。 我徒步茅洲河的摄影作品主要来自上游,越往下走,河水污染得越厉害,工厂 越来越多,我的相机不敢再对着河,只能拍工厂,结果摄影展上的作品给人一种印 象:河水既是干净的,沿岸的工业生产又是欣欣向荣的。 我在河边转了三个小时,倒也找到几处蚝田,但没有养蚝,蚝田里的水黑乎乎 的,不养蚝的田还叫蚝田?看见一根排污管把废水直接排进了茅洲河。我拍了几张, 这样的图片已经不具新闻价值。早就有人报道过了。我转了一圈没什么好拍的,拍 下来作个纪念罢了。回到沙井,我找到一位老居民。问她哪儿有人养蚝。我的普通 话她听不懂,她说的本地话我也听不懂,我们像两个哑吧一样咿咿哇哇地说了半天。 不知为什么她生气了,举起扫帚来赶我,旁边几个人看着我哈哈大笑,我狼狈极了。 这时老太婆的儿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我急了,问他要干什么? 他用本地话说了一通。我火了,叫他说普通话。他用蹩脚普通话问我为什么要骂他 妈。我什么时候骂他妈了!真是莫名其妙。我告诉他我是记者,是来采访的,刚才 不过是问了问他妈哪里有人养蚝。一说记者,这家伙立即放开我,并回头和他妈咿 哩哇啦说起来,大概是问她怎么回事。突然,他向我鞠了一躬,说误会了误会了。 我说的话他妈大多没听懂,但“蚝”她听懂了,她以为我是什么机构派来的人,来 动员她养蚝。她家以前几十亩蚝田,海水被污染后,蚝还没长大就死了。老太婆越 想越气,那么黑的海水还叫她养蚝,这不是要害她吗?所以她用扫帚赶我。老太婆 的儿子说,你到别的地方去打听吧,我们这儿已经没人养蚝了。难道一个养蚝场也 没有了?他说,也许有,也许没有,他现在自己开工厂,对养蚝这一行已经隔行了, 隔行如隔山。 正要离开,一个狡猾的犀利的彬彬有礼的人拦住我——这是我的第一感觉。大 概是什么部门的干部,想从我这里知道点什么。这是我的第二个感觉。他问我是哪 个报社的记者,能不能把记者证给他看一下。我哪有什么记者证,但我并不发慌。 我告诉他。用不着看记者证,因为记者证假的太多了,我叫他看这两个月来的某某 报的某一版,那上面有我的文章。没料到他生硬地说:“我从来不看报。” “你可以打电话到报社去核实。我告诉你号码。” 我告诉他给我开专栏的编辑的电话。但这个冷静的家伙没要我给他的号码,他 说:“请跟我走一趟。” “什么意思,你要带我去哪里?” “不会太为难你的,你放心,你是记者嘛。” “这边,请!” 他做了一个手势,让我前面走。这样一来就像是在劫持我。我暗想,只要稍有 不对就跑。没走多远,进了一间办公室。我看不出这是什么地方,似乎并不危险。 “能把你今天早上拍的照片给我看看吗?” 我很反感,但此时没有讨论的余地。我说:“没什么好看的,要看就看吧。” 我打开相机,告诉他怎么往下看。 他看得很认真。看完后把相机还给我,从钱包里取出500 块钱,他说:“把它 们删掉好吗?这是给你的损失。” 我把照片删掉了,六张。他不放心,把相机拿过去检查了一遍,这才露出满意 的笑容。我没有要他的钱,我与此同时已经决定了,一会就去补拍,并且一定要拿 到报纸上去发表。他以为我嫌少,拉开抽屉又加了五百。我讥笑他:“你怕什么呢?” “我什么也不怕!” “钱你自己留着吧,看样子你比我更缺钱。” 我的意思是你他妈的不缺钱就不会干非法的事情了。他没理我,因为他正在打 电话。他安排一辆车送我回家。我说谢谢你的好意,我自己乘公交车。他不容商量 地说。车必须坐,钱也必须拿走。不一会车来了,他对司机说,一直送他到家。 坐上车,司机问我住在什么地方,我没回答,刚才不怎么害怕,此时却出了一 身冷汗。司机问第二遍的时候,我才把地址告诉他。下车后,司机叫住我,把一个 信封丢了出来,我还没来得及问他什么意思,他已经开走了。信封里是一千块钱。 我正在接受什么考验,表面上看似乎是良心、责任什么的,可我感觉不是这样 的,应该是别的什么,到底是什么,却又说不清楚,这时脑子里冒出很久以前读过 的两句诗:暴风雨在湖面上空翻滚就像黑色的皮鞋踩在大理石上我一直不知道这两 句诗的所指,现在似乎多少有点明白了,当然也不是完全明白。我找了一个小饭店。 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打的去东宝河。 我比早上谨慎多了,我从那个信封里抽了五百块钱给司机,叫他等我。河水经 过正午的阳光暴晒,更臭了,一百多米远都能闻到。四周光秃秃的,不好隐蔽,但 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跑到早上拍摄的几个点,以最快的速度拍起来。从工厂后门排 出来的水一会黑一会红,除了化学药品的臭味,还有一股金属的腥臭。因为光线太 强,数码相机的显示屏是黑色的,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用小取景框去拍,这样一来 速度慢多了。 拍了十多幅,有几个人朝出租车走去。而另外几个人则朝我走来。我收起相机 就跑,那几个人立即拔腿就追。 河滩上没有常走的路,但随意踩出来的路纵横交错,到处都是路,这反而让人 不知道走哪条好。 我没有感到恐惧,而是感到悲哀。前面是大片滩涂,这几个人一旦追上我,把 我踩到淤泥里面,谁也不会知道我去了哪里。这么想着,我跑得更快了。听见叫骂 声,回过头一看,有两个家伙陷进去了。另外三个人仍然朝我追赶,但他们小心多 了。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心脏撞击着躯壳,腹中翻江倒海,我 竭尽全力呼吸,把难闻的气体大口大口地往肺里吸,我已经辨别不出它的臭味。双 腿像生了锈的剪子,但身体却又轻飘飘的。我回过头,后面一个人也没有。我不知 道是把他们甩掉了,还是他们追不上自己回去了。 我一分钟也没休息,继续往前跑,我得像存银行一样,把优势多保存一点,多 保存的这一点不是距离,而是自己的命。抱着宁愿累死,也不要被别人踩到淤泥里 的信念,一直不停地跑着。、我已经两眼发花,肠子痉挛,再也跑不动了。这时突 然看见前面有好几十个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并猛烈地咳嗽起来。那些人站在浅 滩里,正在捡什么东西,人并不多,滩涂上立了很多水泥条,刚才误把它当人了。 我吃力地走到那些人面前,问他们这儿离公路有多远。 “不远,村子那边就有。” 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前面果然是一个村子。 “你们在干什么呢?” “养蚝。”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蚝田和养蚝人。他们和我说普通话,和自己人说方言,他 们的方言我很熟悉,我激动地问他们是哪里人,他们说他们是贵州的,我差点喜极 而泣,像遇到了亲人一样。 旁边的泥滩上有几条船,大概要涨潮的时候才能划。我爬了进去,在凳子上坐 下来。天色还早,我打开相机,看了看被追赶之前拍的照片,看到相片上显示的时 间,我才知道我亡命奔跑了一个多小时。 歇够了,我问他们要不要照相。他们问多少钱一张,我说不要钱,怕他们不相 信,我特地强调我也是贵州人。有人咧嘴笑起来,说好哇,照一张寄回家去给他们 看看,打电话问我在这边干啥,我说在养蚝,还以为我在养耗子。说罢嘿嘿地笑。 可我一举相机,刚刚还自然轻松的脸立即僵硬起来,那种为照相而做出来的表情既 害臊又不知所措。有一个人说什么也不照,柔和而又固执地拒绝着,我举起相机他 就转身背对着我,他说衣服太脏了,照相丑得很。 水泥条上吸附了不少刚长出硬壳的小蚝,我拍了几张。蚝田,养蚝船也拍了几 张。我一直没搞清楚,蚝是长在海水里,还是长在河水里。问他们,他们说都能长。 我说,那我们老家的河里为什么不能长。他们嘿嘿笑。不愿照相的那位告诉我,蚝 长得最好的是咸水和淡水交替的地方,水淡的地方容易活,但瘦壳丁当,水咸的地 方长得肥,但容易死,所以不成不淡最好。在他们的帮助下,各种生长期的蚝我都 拍下来了,连只有芝麻般大小的蚝卵都拍了。我问他们收入高不高,他们互相看了 看,要笑不笑的样子,就像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这个秘密告诉我。我说,“怕什么? 我又不找你们借。”其中一个举起巴掌,先伸开四个指头,再弹开大姆指。“四千 五?不错啊。”我说。他略带骄傲地告诉我,养蚝工需要一定技术,大多来自广西 和贵州,是固定工。挖鲜蚝肉的工人则多半是广东沿海一带的,是钟点工。不愿照 相的那位则叹了口气,不无伤感地说不知道还能干多久,因为养蚝场越来越少了。 “你在这儿干了多久了?” “十八年了。我刚来的时候这边全是蚝田,现在就剩这几百亩了。” 另一个说:“这一片也快完了,据说要修一条高速公路。” “那么难过干什么?我看你们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蚝田又不是你们家的,不养 蚝了回老家去。” “回老家去干什么?火烟苞谷还没吃够?” 他们告诉我这样一件事,几年前他们中大部分人在深圳湾畔养蚝,老板放养了 20万条蚝苗,那年遇到红潮泛滥,死了8 船蚝苗,老板损失一百多万,而养蚝工也 大部分失业。他们中只有少部分人转移到了这里,别的人都回老家或者改行干别的 去了。看到这里蚝田日渐缩小,他们心里很不好受。 背靠大海,夕阳西下,乡音浓浓,我不再惊魂,心完全放下来。但面对他们的 忧虑,我不知如何是好。 收工后,我和他们一起回到村子里。在村口,我看到一堆闪着珠光的蚝壳。走 在前面的老乡回头告诉我,以前这样的蚝壳可以碾碎了砌房子,但现在没人要了。 不愿照相的那位抱歉地说,既是老乡,本应该留你吃饭的,可他们的伙食由老板统 一安排。我忙说不要紧,有的是机会。他说,在老家,若是有人从门前过路不拉进 屋去吃饭,就要遭到村里人耻笑的,说你不仁义。我说,是啊,要是穿半截衣袖, 人家就会说,你看人家多热隋,衣袖都拉断了。说到这里,我们全都嘿嘿笑。这样 的笑我已经很久没看见了。我没走多远,一个老乡从屋子里跑出来。他说,你等等, 这样吧,我们把饭抬到寝室去吃,只要你不嫌弃饭菜不好就行。我的眼眶突然间湿 了。我激动地说,好啊,我去买酒,要是能买到家乡的酒就好了。他说,你不要买 贵的,越贵越假。 我没走多远就找到一个商店,酒的品种很少,居然在柜台最下面找到三瓶“黔 龙出山”,酒瓶上扑满了灰尘,看了看生产日期,已经七年了。酒是陈的香,我毫 不犹豫把三瓶全要了。 老乡见我这么大方,反倒有点不好意思,因为酒钱远远超过他们的饭钱。我说, 能喝多少喝多少吧,喝不完留下你们慢慢喝。他们喝酒不像机关单位上的人,一杯 酒要说上一车轱辘话才喝,无论是半杯还是一杯,他们都是一口,没多久三瓶都喝 光了。 从村子里出来时,脑子有点儿模糊,但我感觉还没醉。回到家,正在掏钥匙, 突然从楼梯上滚下一个东西,吓了我一跳。那东西滚到我脚边,原来是只猫。这一 吓,我不敢进屋了,担心有人藏在屋子里面。早上我做了件傻事,我不该在自己住 的地方下车! 住在这里一年多了,但没有一个邻居认识我,他们不和我打招呼,我也懒得理 他们。此时不仅为自己的冷漠感到惭愧。这时楼下一辆汽车开来,悄悄的,看上去 就像没有发动机一样。我住在五楼,忙轻手轻脚地走到六楼。我趴在六楼和七楼的 转拐处,悄悄看了看,车上下来一个女人,一个孩子。这才想起平时见过这辆车。 虽然是虚惊一场,但还是不敢进屋。 我走到街上,不知道怎么办,无论走到哪儿都觉得不安全,都感到有人在跟踪 我。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多半是神经过敏,但我无法摆脱强烈的恐惧感。我给 报社那位朋友打电话,告诉他今天遇到的事情。我以为他也会像我一样激动,甚至 邀请我到他家去“避难”,不知他是和老婆吵架了还是怎么的,心不在焉有气无力。 我感觉出他的不耐烦后,说得越来越快,就像是为了急忙挂断这个痛苦的电话,以 便及早去想别的办法。 “你报案吧,我觉得你应该报案。”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认真也是最完整的一句话。 我查找手机上的电话。上面有三百多个人,但从头查到尾,也不知道打给谁好。 有十几个电话,我一次也没打过,连名字也感到陌生,大概是在酒桌上留下来的。 我重新找了一遍,把这样的电话全部删掉了。剩下的,也有一半是滥竽充数,人虽 然认识,但平时极少联系。我把这样的电话又删掉了几十个。据说一个人一辈子经 常联系的也就两百来人,这是个平均数,像我这样的人,其实是拖了那些擅长交际 的人的后腿,也许还不到一百人。 大街上灯火辉煌。我刚删完最后一个电话,手机响了。 是“她”打来的,问我怎么没去。 “昨天你没有叫我来,我以为不用来了。” “今天能来吗?” “能来。” “那你来吧,我在等你呢。” 最后这一句话让我热泪盈眶。我不敢肯定是谁在邀请我,听声音应该很年轻, 但今天我希望见到的是老夫人。当然,也有可能她们两个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