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年近古稀的文字学家余堪予,越来越觉得孤独和寂寞了。 余堪予所栖息的这个名叫“吉平山庄”的社区,横亘在古城湘潭南郊城乡结合 部,这里有山有湖有谷有林,高层住宅楼加上单体别墅,共有二十来栋,散落在山 光水色之间。他住的是三号别墅,和其他的几栋别墅并不相处在一起,这大概是房 产开发商的精心安排,让主人总有一种“唯我独尊”的感觉。别人有不有这种感觉, 余堪予不知道,但他确实没有,有的只是无尽的寂寞与孤单。 齐肩高的黑铁栅栏,严肃地围住三号别墅这栋三层小楼,建筑面积有三百多平 米。宽阔的前庭,种着几棵玉兰、芭蕉和桂树,当然还有四时花草;洁净的鹅卵石 小径,绾系着石桌、石凳、地灯、小鱼池、小假山。出栅栏门几十步,便是一个小 小的荷塘,春看“钱叶”和“浮叶”,夏赏“立叶”,入秋后的荷花清雅而饱满。 荷塘那边立着一个木结构的亭子,飞檐翘角,里面有桌有凳,可惜没有匾额、楹联。 余堪予在心里称它为“掬芬亭”,楹联也想好了,描绘的却是个人的感受:斯人独 憔悴;此处堪羁停。 凭他一个社科院的研究员,凭他出版过几十种谈论中国文字的专著,再加上老 伴在大学中文系当教授的工资,是绝对买不起这栋别墅的,一百多万啊。全是早已 在美国读书、工作、定居的儿子、儿媳给他们置办的。他和老妻去过美国站暂居, 但绝对不想将这把老骨头丢在那里,他们只能活在满耳满眼都是中国语言文字的氛 围里,否则就兴味索然。天伦之乐与母语之愉,他们只能选择后者,熊掌和鱼不可 兼得。 可住在这里不到半年,老妻因病住院了,一检查,是癌症晚期,药石无效,余 堪予和从美国赶回来的儿子,想把老人接回家去,别墅比病房舒适,但老人执拗地 拒绝了。她说:“堪予,就让我在这里告别人世吧。死在别墅里,魂就留在那里了, 你会更伤感的!”一个月后,老妻去了另一个世界,儿子希望父亲和他一起去美国 居住,余堪予摇摇头说:“我就留在这里与书为伴吧。你们放心,我身体还健朗。” 于是,别墅里就剩下了余堪予孤零零一个人,还有他的影子。 假如他是住在住宅楼里,邻居之间总可以打打交道。但这是与周围的住宅楼有 着不小的空间距离的别墅,而且睽睽众目中那种复杂的情绪不言而喻,他们采取的 是远观而不近交的态势。何况,余堪予在那种“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 学术机构呆久了,养成了不随便拜访人也不让人轻易叩访的习惯。除早晨出门散散 步,中午、傍晚到社区一个定点饭店用餐外,基本上都蜗居在家。一楼是客厅、卧 室、厨房、餐厅,二楼、三楼摆满了大大小小的书柜、书架,当然还有写作的书案, 陈年的书味飘袅在空气里,并幻变成甲骨文、金文、大篆、小篆、隶书、楷书、草 书、简化字,极鲜明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今天,余堪予照例很早就起来了,翻了一阵书,看看壁上的大挂钟,快七点了。 窗外下起了密集的雨,仲春的雨还夹带着寒意。他每早都是这个时候出门散步,到 八点钟准时回到家里,用完自备的早餐,然后就扎到书山里去。他拎了把尼龙伞, 走出家门,把门销上,然后穿过前庭,走出栅栏门,再把门带关。雨点打在撑开的 伞盖上,啪啪啦啦地响,假如是一把油纸伞,雨声就会好听得多。荷塘里已有新叶 了,荷盖不大,但已浮出水面了,像一把把小伞。他想起了元人盍西村《莲塘雨声 》中的诗句:“忽闻疏雨打新荷,有梦都惊破。” 他的梦早惊破了,按年岁,眼下正是含颐弄孙的时候,可两个男孙都在遥远的 美国,英文名字是儿子、儿媳所取,他心里是不认可的,中文名字是他敲定的,一 个叫余鼎,一个叫余鼐,都只十岁上下,不可望也不可及,他只担着“爷爷”的名 分。隔洋电话里,两个孙子常用英语叫他“爷爷”,叫得他愁眉紧结,还得装出乐 呵呵的声音答应。 什么叫“孙”呢?“子之子曰孙,从系。系,续也。”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 》里说的,“系”本像一束丝之形,丝是连绵不断的,象征子孙连续不断。可余堪 予的“子”和“孙”,都只剩下一个名义了,他不由得叹了口长气。 余堪予款款而行,而后立在荷塘边了。 白雨跳珠,圆荷轻摇,腥红色的小鲤鱼,快乐地嬉戏,无忧无虑的样子。 “爷爷,快来躲躲雨吧。你的裤脚都湿了!” 谁是爷爷?谁在喊爷爷?余堪予朝四面看看,没有其他的人。声音来自荷塘对 面那个亭子里,有个小男孩正对着他喊话。他看了看自己的裤脚,果然湿了。 “爷爷,快来躲雨,会着凉的!” 余堪予心里兀地热了,在这一刻,他有了真格儿当爷爷的感觉,对面亭子里的 那个小男孩,就是他的孙子了。 他答应一声:“来啦……” 他举着伞,绕着荷塘的石板路走过去,步子很快很稳,不一会就走进了亭子。 “爷爷,你一点也不爱惜身体,干什么站在雨中傻看,会感冒的。” “小朋友,你批评得对,爷爷下次不这样了。”余堪予一边收伞,一边笑着说。 小男孩长得很结实,也就十岁的样子,圆圆的脑袋,蓄着平头,眼睛很大很亮。 石桌上放着他的书包,还有一本《语文》书摊在书包上。 余堪予坐下来,问:“你怎么在这里呢?” “我出门时没带伞,走到这里正好下雨,就躲进来了。” “你住在这里面?” “不,我住在外面的那个棚户区。学校在这个社区的后门外边,穿过社区去上 学,路要近得多。”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彭友。” 大概是职业习惯使然,余堪予的口袋里总带着圆珠笔和小纸片,为的是将无意 中听到的什么日常用语记下来,比如“扮酷”、“作秀”、“露马脚”、“穿帮”、 “大腕”、“老板”……然后在书房里析源辨流,再写出一篇篇的文章,发给约稿 的报刊。他掏出笔和纸片,写下“彭友”两个字,然后问:“对吗?” “对的。” “你爸爸有文化哩。‘彭’和‘朋’同音,加上一个‘友’字,又上口又好记。” “是我爷爷起的名字,他是教小学的,可惜早几年得病死了。我喜欢爷爷,他 教我认过很多字。我现在都上三年级了,做梦时总是梦见爷爷。我爸爸叫彭大宇, 是下岗工人,早上出去,晚上才回来。” “你妈呢?” “我妈叫章妮,她嫌我爸穷,也说我是个负担,早走开另过了。” 彭友脸上的笑意收敛了,目光黯淡下来。 余堪予的心一颤,人老话多啊,一不小心就触到孩子的痛处了,便慌忙岔开话 题,问道:“彭友,你知道‘友’字是什么意思吗?” 彭友使劲地摇了摇头。 余堪予认真地在小纸片上,分别写下甲骨文、金文、小篆的“友”字。 “爷爷,你在画画吧?” “不,是写‘友’字。这个字是表示两个人右手和右手握在一起,就像现在好 朋友见面握手一样,这就是‘友’字的来由。” 彭友高兴起来,说:“爷爷,让我们握手吧,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余堪予立即伸出了右手,慈爱地和彭友的右手握在一起,他感到那只小手,又 凉又冷,眼睛忽地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