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余堪予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开过这样的家长会了,一种久远的属于亲情的 激动,催促他在七点钟的时候,就坐在教室正中的第一排了。来的都是中青年的父 亲或母亲,只有他白须白眉,成为一道很特殊的风景。开会之前,有一个“自报家 门”的程序,由年轻的女班主任点到某个学生的名字时,家长必须站起来自我介绍 :姓名、身份、职业。班主任对于排名顺序,似乎作了周密的安排,排在前面的, 家长必是处长、科长、企业家、公务员,其次才是教师、工人或进城打工的农民工。 班主任把彭友的名字排在靠后的位置,因为彭大宇是个下岗工人,眼下不过是个打 工者。 余堪予有些愤怒起来,这才叫“斯文扫地”,他没想到为人师表的老师也会这 样俗气! “彭友!”班主任叫到这个名字时,似乎很不情愿。 余堪予缓缓地站起来,微笑了一下,大声说:“我是彭友的爷爷,叫余堪予。 本人曾供职于省城的社会科学院,担任过该院副院长、文字学研究所所长,系著名 文字学家、博士导师,享受国务院津贴,著书五十余部,名字及事迹散见于美、英、 法、俄等二十几个国家的《世界名人辞典》。谢谢。” 会场里突然静下来,彭友的爷爷不姓彭,大概是姥爷吧,接着,响起了经久不 息的掌声。 这是余堪予第一次这样自矜地介绍自己,他是为了讥讽这种可悲的社会风气, 为了彭大宇这个层面的所有人的尊严。 班主任特意走过来,恭谦地说:“余老,对不起,这是我的疏忽,请原谅。” 余堪予也笑着说:“家长荣未必子孙贵,彭友将来有不有出息,全靠他的努力。 你说是吧?” 家长会拖得很长,议题其实很简单:为外地一所乡村贫困小学的重建捐款。班 主任强调再少不能少于一百元,多则不限。那些刚才自我介绍排名在前的人,纷纷 抢着报数、交钱,一百元、两百元,最多的也就五百元。 “余老,你呢?”班主任笑盈盈地问。 余堪予说:“三千元吧!”说完,掏出皮包,数出三千元递过去。 整个会场又静下来。 余堪予说:“我可以走了吗?家里还有些事。” “请便。请便。” 班主任礼貌地把他送到教室门口,而且等他走远了,才转回身去。 一弯新月升得老高了,余堪予看看手表,快十点钟了。当他走到荷塘亭子边, 准备绕塘而回家时,彭友跑过来,大声说:“爷爷,我爸下班早,我们在这里等你 哩。” 亭子里果然有一个中等个儿的中年人,浓眉、亮眼,垂手而立。 “余老,我刚下班回家,听彭友一说,赶快过来了,太谢谢你了。” “别客气,一家人呀。上我家去,喝杯茶,说会儿话。” 彭大宇说:“不打扰你了。如果你不忙,我们就坐在亭子里说会儿话。” “行。” 于是,三个人围桌而坐。月光如水,泼洒在石桌上,盈盈的一层,似乎可以用 手去舀起来。 余堪予先讲了今晚开家长会的内容,当然也说了他的一些看法。 彭大宇说:“三千元,不管怎么说,要由我来还你。” “大宇,我是以彭友爷爷的身份捐的,他算得上是我的孙子吧。你说还钱,就 是见外了,此话不可再说,好吗?” “好……吧。” “大宇,我有两件事要和你商量:彭友的妈妈什么责任都不想承担,你打工又 很忙,而我……是一个孤老头子,很寂寞。假如你同意的话,就让彭友住和吃都在 我这里,放学后由我来辅导他。你不必付费,按外国的规矩,我请彭友来陪我,我 得付他的工资,正好两下相抵,谁也不欠谁的。我已经离不开彭友了,你能满足一 个老人的心愿吗?” 彭大宇颤声说道:“是你要帮我,就像父亲要帮儿子一样。只是彭友不懂事, 会给你这位爷爷添许多麻烦。作为一个大学者,你还有许多大事要做,不敢耽搁你 啊。” “大宇,我就当你同意了。第二件事,我一个老人,处理一些家务事,费时又 费力。每个星期的两个休息日,你就来这里打工,搞卫生、做饭,上街采买各种东 西。但我必须付工资,你还必须收下,否则,我另请别人。你可以和你儿子亲近, 闲下来可以任意看书,我相信你不会拒绝。” 彭大宇忍不住轻轻啜泣起来。 “大宇,你和彭友赶快回家去休息吧。你太累太苦了,明天还得去打工哩。从 明天开始,彭友就吃住在我这里了,行吗?” 彭大宇站起来,拉过彭友,父子俩恭恭敬敬地给余堪予鞠了三个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