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男孩每个下午都长久地坐在泳池边。在跟踪那个中年男人之前的许多天里, 我不断走到那男孩的身后,窥视他。有一天,我故意从远处潜入水底,估测着他所 在的位置,悄悄游了过去,猛地从他面前的水面下钻了出来。出乎我的意料,他没 有受到任何惊吓,仍一如既往地端坐于斯,目光固定在不可知的某处。又有一天, 我涉水爬上泳池外的士多店,买了一只冰激淋向他走过去。在走近他的时候,我还 是改变了主意,把本该作为搭讪中介的冰激淋撕开,自己嚼了起来。我想起了自己 的童年,在那些时候,我是那么害怕看到陌生人的脸,听到他们的声音。我不应该 去惊扰一个孩子安静的童年。 孩子七到九岁,通体黝黑,精瘦但健壮。沙城夏季的太阳亮得惊人,使这个孩 子黑色的皮肤出现了两个层次。透过表层的黑色,我看到他小而颀长的身体像一团 刚刚燃起的赤色炭火。我觉得他是这个夏天最健康的生物。多数人都躲在两汪泳池 间的水泥凉亭里,他们不敢与灼热的阳光正面交锋,这更托衬出了孩子的勃勃生机。 泳池四个方向的铁栅栏边都整齐地生长着一列粗壮的矮树。尽管树叶密集,树冠庞 大,但它们看起来依旧是萎顿的。也许它们活得太久了,一个夏季一个夏季地捱过 来之后,再也没有热情向泳客展示它们的生命力。于是那孩子几乎成了泳池一带惟 一积极面对盛夏的生灵。他是突出的,像星星之火跳动在庸常的时光里,惹人怜爱。 我曾猜测他是沙城某对热衷于用孩子去实现他们野心的父母的牺牲品。这些年 里,沙城连续出现了两个奥运跳水冠军,这激发了众多沙城年轻父母将孩子培养成 跳水高手的斗志。每到傍晚,深水池中间的两个跳台上都会紧紧排列着一些孩子, 在跳台下面父母们热切的目光中,一个接一个地跳下去,姿势优美,动作规范,从 黄昏跳到凉亭里的电灯亮起又熄灭。那孩子无论体型,还是体质,甚至他从不改变 的紧缩表情所昭示的他独特的个性,都使他比其他孩子都更适合成为未来的跳水王 子。如果他父母还跟得上沙城的时尚,不会暴殄天物。 但那孩子显然不是业余跳水队的学生,他父母从没在他身边出现过,更何况, 他自己出现的时机也总不对。进一步证明我这个论断的是最后发生的那个事件。在 七月末尾,大暑刚过的某天,他第一次爬上了最高的那个跳水台。我记得那天格外 炎热,即便我坐在远离跳水台二十多米的对面的池沿上,仍能看到孩子胸口沁出的 细碎汗珠,它们在阳光的逼视下闪着绒绒的光晕。有来历不明的几只蜻蜓贴着水面 盘旋着,翅膀扇出低哑的声音,仿佛一块干燥的纱布掉进了翻滚的油锅。孩子快速 向跳水台尽头走去,在打瞌睡的救生员还没来得及睁开眼时,他生硬地张开双臂, 踮起脚尖。也许这个夏天太寂静了,令他陡然紧张起来。未及将身体弹起,他就在 跳水台的顶头滑倒了。游泳馆的沉闷立即被一阵急促、尖锐的撞击声打破。那几只 蜻蜓箭一般齐射向高空。起先是孩子的脖子或肩膀撞到了跳水台的下摆,接着是他 旋转的身体斜插向泳池边沿后的更大的碰撞。待凉亭里的泳客如梦初醒时,孩子已 经死了。他根本不会跳水。 妹妹坐着火车从遥远的齐齐哈尔跌跌撞撞地向这个南部边陲小城赶来的那两天 里,我的课题正进行到白热化的阶段。为了给自己营造必要的氛围,以便更投入地 思考这个课题,我把书房里的几个书柜尽可能地拢到一边去,使书桌附近空出一大 块白色墙面,我打印出一叠关于人类非正常死亡的数据和个别来自当事人的绘声绘 色的对人类死难事件的目击证词,密密麻麻贴到墙上。墙与纸张都很白,使那些黑 色的字个个充满灵异。陡然向这面墙看过去时,我凛然觉得,这墙上奔驰着千军万 马。 这个课题内容的主要落脚点是死亡,准确地说,是人类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众 多著名的大死亡事件,再准确一点的话,它研究的是天灾人祸与人类精神的互动, 换句话说,我着重要研究的是人的精神对世界人口衍生、推进、亏蚀等形态的影响。 我给课题起的题目是《援引某些人口猝变探讨人类精神的裂纹》。 我在沙城医学院教授心理学,这是我从去年任教以来独自承担的第二个课题。 第一个课题是研究疾病的,它一度把我折磨得神经衰弱。从五月眼下这个课题进入 程序后,我始终担心随着研究的深入我轻微的神经衰弱转化成抑郁症。这样说并非 空穴来风,因研究南京大屠杀事件而斐声海内外的著名华裔作家张纯如女士二ОО 四年十一月九日在美国加州自己的轿车内自杀身亡,自杀动因不明,有八卦杂志揣 测,她的极端性自残与那次研究给她心灵带来的戗害密切相关。 我书房墙上的资料是用A4纸打印的,一律采用宋体三号字。择其一二辑录如下 : 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世界上死伤人数最多的战争,共有5500~6000万人死亡,其 中,苏联共有2680万,德国800 万,英军40万,日本近300 万,意大利死亡20万, 南斯拉夫死亡170 万,法国死亡30万,对中国死亡人数学界一直存在分歧。 ——摘自某科学网站 第一排被砍头,第二排的人被迫将这些无头尸体投入江中,然后他们自己也被 砍头。这种屠杀从早到晚不停地进行着。但他们用这种方法只杀了两千人。第二天 他们对这种杀人的方法已经厌倦,于是便架起机枪。其中两挺,以交叉火力向排着 队的俘虏射击,哒!哒!哒!哒!扳机扣动了。有的俘虏跳入江中,但没有一个成 功地游到对岸。 ——日本战地记者小俣行男对南京大屠杀的报道 一个女兵被一根水泥梁柱截穿了胸膛,胸口还血肉模糊;一个孕妇已快临产, 她人已断气,下身还在流血。二五五医院外一科副主任张木杰亲眼看到一位遇难者, 眼球外突,舌头外伸,整个头颅被挤压成一块平板;另一位遇难者,上半身完好, 下半身和腿脚却已模糊难辨……无辜的死难者,几乎都是在毫无准备的状况下,被 推向死亡。 ——摘自钱钢《唐山大地震》有多少人出生,就有多少人死去。这是这个夏天 课题开始之后我脑中不断闪现的一句话。它无疑是一句超出课题研究范围的感慨, 是不合时宜的,但我无法控制自己内心顿现的抒情。某几天,我有一个固执而荒谬 的念头,想推断出自有人类以来这世界到底出现过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消失,结果 我坠入一种费力思索而不得的惶惑。诸如此类的奇思一个接着一个。一个夜里,我 的妻子将我推醒,她说我在梦中的大喊大叫吵得她没办法睡觉。事实却是她紧接着 很快就睡过去了,而我撑着胳膊借助窗外射进来的月光打量她美好的身体,想及这 盈饱的肉身终有一日将化为虚无因此无限惊惧。另有一个声音在说服我尽量克制对 死亡的恐惧。那么多人都死过了,在屠杀中,在突如其来的地震、海啸、空难中, 人们连恐惧都还来不及,就立刻不存在了,世界并未因他们的死而有所改变。如果 有一天轮到我死了,那其实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妹妹坐在宾馆的棉坐椅上向我哭诉她新近遭逢的困境。这是一个老话题了,也 是我们兄妹间的一个秘密。五年前,当时还在兰州工作的妹妹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 正当她梦想着那个男人结束前一次婚姻与她共度今生时,男人的妻子找到了她。女 人不是单枪匹马杀到妹妹的出租房的,她带去了三个彪形大汉。就在那天,一个被 仇恨烧得失去理智的女人站在一边,指挥她带来的三个男人轮奸了妹妹。更沉重的 事情在后头,四个月后妹妹被查出中了尖锐湿疣。这病尤其对女性,三年两载根治 不了,她的生活就这样乱掉了。 那东西又复发了。妹妹抽泣着告诉我。五年了,它竟然还在复发。不单这样, 这回还给查出了盆腔炎。她是来找我筹钱的。五年前的那次重创使她的人生从此陷 入绝境。竟然是为了保护那个男人,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兰州。此后,她三番两次 地治病,很快花完了几近于无的积蓄。她不敢跟我的父母坦白,自己一个人躲在陌 生、冰冷的北方,一面在一家外贸公司打工,一面惶恐度日。她愿意将自己的处境 及时告诉我,除了我们兄妹间历来无话不谈之外,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是搞心理 学的,对他人的苦难有足够的理解力。妹妹问我这次可以借她多少钱。我回去把工 资卡拿出来,里面的余额不过两千块而已。我把钱交给她,她表情木然地离开了沙 城。这件事发生在泳池男孩暴死的下一个周末,我感到愧疚,为自己因经济薄弱无 法使妹妹获得足够的心灵慰藉而自责。 妹妹离开的当天傍晚,我陷坐于办公室的一堆书杂品之间,不停地给她发短信。 妹妹回复迟缓,惜字如金,有时干脆对我的问询置之不理。我渐渐被一种因担忧无 法着陆的焦虑感覆盖,它们郁积在我的胸口,令我透不过气。我清楚妹妹之行除了 希翼获得经济上的援助之外,更深刻的原因是她的内心需要抚慰。她完全可以请我 通过银行或邮局把钱转付过去就是,何必搭上车票钱来跟我借钱。在危急来临时, 与一个至亲的她信任的人见上一面,这比什么都重要。 我不堪重负地站起来,走出办公室,沿着校园的环形跑道漫步。路边密密匝匝 的树木和一侧高低不一的旧楼在我的感觉中,变成了一堆地震后的断垣残壁。我揣 想妹妹一任手机铃声不停锐叫而她麻木不仁地坐在车窗一旁时的心情,因此心痛不 迭。我始终无法接受她业已变成一个忧郁缠身的女人的事实,一想到绝望的尖刺会 不断在她心里疯狂滋长,我就恨不得变成她,替她去抵御去消化。在我心里,她依 然那么弱小,与多年前那个在幼儿园里怯懦地躲在我身后的小女孩别无二致。我记 得一个大雨突降的下午,四岁的妹妹捂着耳朵躲避着天空之间突然划过的闪电又哭 又闹,那一次我慌了神,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好把她的头包进我的上衣,忙不迭 地说,别怕,有哥在,妹妹别怕。可生活远无那么简单,多数时候,一个人在与不 在,对另一个人来说,并不能起到多大的正面作用。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我和父母 的关系。这么多年了,我与他们共同生活在沙城,近在咫尺,几乎寸步不离,但我 从未给予过他们任何实质上的帮助,反而是两个年过花甲的老人时不时地站出来替 我分担某些远忧近愁。我默默地爱着一些人,却无法成为他们的救世主。 妻子的美是无法忽略的。对于这一点,她似乎比我、比她周遭的人更清楚,除 了傻子,没人看不到自己的价值。她爱好美容,崇尚名牌,惜己如金。在我与她共 同生活的两年里,我们的时间多数都花在为是否购买某件她临时看中的奢侈品的争 论上。对于生活中层出不穷的女性物品,她抱有持久的热情,大到一条做工精致的 香奈儿项链、一个正品LV新款坤包,小到洁肤水、紧肤霜、护手霜、睫毛膏、唇线 笔,只要价格高昂、品牌美誉度高,无一不是她孜孜以求的对象。当然对于它们中 的多数,她也只能望洋兴叹,我不过是个收入平常的教书匠而已。我一度步步为营 地向她灌输做人应当做一个平常人的道理,但对她没有起到任何收效。对付我必要 的节俭心态,妻子最大的杀手锏是一句责问。她总撅着嘴倔强地说,我能嫁给你, 就已经是你前世修来的福了,你还要求这要求那的。她说得没错,以她的鲜艳,不 是不能胜任一个富豪的妻子。她愿意与我日夜厮守,全赖于人间有爱情这东西存在。 我没有足够的理由去责怪她,只能自我抱怨。一年前,为了保护她的脸、她的手、 她不适合长途跋涉的脚,她索性辞去了海运公司的翻译工作,变成了一个专职太太。 我说不过她,只好烦闷地听之任之。 在妹妹造访后的某个早晨,确切地说,在我的自残冲动还没开始在心里发芽的 这个夏天的八月上旬,我比往常更专注地凝视她的身体,我心里悄然郁积起来的烦 闷被一腔柔情融化了。那个早晨阳光以亘古不变的热情匍匐在妻子的身体上,夸大 了这具肉体的茁壮和生动。那是六点来钟时候,正值万物在周而复始的又一轮休憩 之后开始散发生机的最佳时刻。我想到就在此刻,有很多年轻男人刚从长睡中醒来, 因身边人的美激动得目光如炬。整个世界正有多少男人在经历这种突如其来的心灵 震颤呢?如果把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到天空的某处,是否会引发一场大火,能量堪比 一颗原子弹的爆炸?在这个时刻,又有多少婴儿正呱呱坠地,有多少花在开,多少 种子破壳而出?我因自己的想象微笑了。早晨像幻觉中最轻盈的一幕轻而易举地打 动了我。我动作很轻地坐起来,盯着妻子的身体悄悄滑下床,背靠着床对面的墙继 续这场长久的凝视。 我去冰箱里拿了一包鲜奶,撕开它,插进吸管,回到卧室神五神六地吸了起来。 最后一口牛奶吸在嘴里的时候,我忍不住吐出一点让它留在了吸管里。我斜举着吸 管坐回床沿,将它悬竖在妻子胸口所在的空中。白色的奶液滴到她的一只乳房上, 在那里停了停,慵懒地向乳沟方向游去。我想到她皮肤之下的细胞此际一定也如我 一样正饥渴难耐,对于突然降临的乳液应抱有噬取的极大兴趣。细胞们争先恐后地 试图突破皮肤的禁锢,你争我夺,使她静态的肉体里暗力奔涌。这同样是一次令我 激动的想象。我不由俯下身去,舔舐那缕乳液。妻子醒了醒,转身又睡过去了。我 猛地伏下去。早晨虚有其表的宁静立即被我直露、粗暴的动作搅乱了。到处都是无 声的嚎叫。 之后我疲惫地进了洗漱间,将热水器的火苗调到最大限度,拼命地浇烫身体。 透过水汽迅速蔓延其间的镜子,我看到自己干瘦的脖子和焦灼、浑浊的眼。我深感 自己是丑陋、干涩、朽蚀的,除了偶尔茁壮的性器之外,一无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