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妻子气急败坏地站在床前,痛斥我的大逆不道。她说,我又给她惹祸了,她用 力拧着我的脸,叱问我能不能少烦她。她觉得我对她的需求完全可以减少一半,这 样她怀孕的风险也相应减半。每到月末,经期出场的那几日,她总是疑神疑鬼,一 旦它推迟了一天两天,她就变成了一个极端敏感的女人。妻子坚称她绝不会让自己 怀孕。她不要孩子,从来都不想要,不能要,孩子是吸血鬼,生下来要养,养的过 程中要不厌其烦地管教,太累人了,会把女人那一点点的风采消磨得一干二净。现 在预想中的经期又推迟了,她的情绪再次推向了尖刻的高潮。 我闪进书房,锁紧门,让自己逃进那个艰涩的课题,同时给予她缓冲情绪的时 间。结婚两年来,我总在说服她,向她灌输一个孩子对家庭和人生的必要性。我是 喜欢孩子的,至少我觉得孩子很美,可以使沉闷的四角房间欣欣向荣。这个夏天我 忽然背弃了原先的意愿,觉得去生下一个必将由他(她)自己去承担死亡命题的孩 子,是一种自私自利的行为。世界上的孩子那么多,我就不要再去添乱了。那个下 午我从书房里站起来,撩开窗帘眺望这片住宅区远处的一座高峻的水塔,觉得沙城 出奇地安静。我把手机拿出来,翻查到那个手机号。看着它,我心里一阵一阵地打 怵。 并不复杂。我是说接下来的电话协商。手机号不是假的,我那个挚友素来办事 缜密。由手机另一端那个条分缕析的女声判断,号码背后的团体是颇讲章法的。他 们竟然主动向我提出签订合约。我以为这种私下里的交易是不需要这种法律文书的。 电话里的女人说,该有的程序还要有,主要是给双方一个心理上的保障,大家都需 要信任,签字画押虽然只是一种形式,但肯定可以使人心里踏实。最主要的是你, 你需要获得心理支援,有一个合同在那里,可以保证你躺上手术台时至少不会那么 紧张。 合同先用邮寄的方式拟定。他们要我进行一系列的体检确证我身体健康并将体 检单传真过去后,即刻给我发来一份电子版合同样稿。我酌情修改,用邮箱返寄给 他们。如此再三,很快我们将所有事宜协商确定。我打印两份定稿,都签上我的名 字快递给他们。三天后他们就将一份盖有章印的合同寄达我手中。合同正式生效, 这事启动了。这是一个国际大型人体器官交易网络上的一个小小分支,办事效率奇 快。最后商定的肾价十六万,合同生效时预付两万,手术前付八万,尾款术后即付。 营养费自理。手术定在即将到来的九月八号,在此之前,他们会紧锣密鼓地在世界 各地寻找身体可以与我的肾匹配的买主。九月初的一个早晨,我躲在书房里,取出 他们先期打来的一沓订金,悄悄将那份英文版的合同在书桌上铺开,感受着来自身 体的一次又一次的轻微震颤。 我后悔了。这是我想到又没想到过的局面,证明我做不了一个特别能驾驭自己 的人。在九月初的那几天,我多次跑进洗漱间审视自己的身体。出人意料的是,我 竟至觉得自己的身体也是美的,一种由坚硬、沉着、简约组成的美。这是成年男性 的美,美不仅只由嚣张的状态呈现,有时候,朴素也是美的。我找出一只新的剃须 刀片,试着用它抵住我的胸大肌。我看到起先刀刃与肌体之间出现一条凹线,这是 弹性:弹性,生命力的体现。我也是有弹性的,一种柔韧的弹性,它始终蛰伏在我 卑微的体内。所有的身体都是美的,它们由一个个饱胀的细胞构成,还有水,人的 身体都是生动的。我怆然将剃须刀从胸口移开,抚摸着刚刚出现的那条红印,不知 所措。 我一动不能动地卧在一堆钢筋水泥的下面,饿了我就强迫自己睡过去,醒来我 就要求自己不停地说话、唱歌。我知道隔着上面这块塌方的钢筋水泥,就是我妈和 我弟的尸体,我不能去悲伤。只有一个念头,等下去,直等到有人走过这里。活下 去,一定要活下去。我不断对自己说。 墙上的某一段字迹深深地望着我。我由此想到,生命就算不必珍视,但也是非 珍视不可的,因为珍视是人的一种本能。本能是多么强悍的一种力量,它随时可以 歼灭人精心设计的方案或计划。 妻子在书房外大力敲打门框,叫我赶紧出来去超市购物,她刚刚发现一个月前 放到床柜里的一整袋卫生纸全用光了。我哗然打开房门,颤动着双臂抱住她。身后 一大片的阳光越过窗户印在妻子的脸上。我看到她吃惊不已地推开我。我心虚又诚 恳地向她求欢,她拒绝了。我并不恼,拿起钥匙窃喜着去了超市。 电话里沉稳的女声还是那么沉稳,所不同的是,现在它是不容置疑的。这个自 称该国际人体器官销售网络的中方代表一字一顿地说,不可以,你不可以反悔。她 举出几条理由:一、他们已经在这项业务上投入了人力和财力,比方说,他们刚跟 沙城一家正规医院定租了一间手术室,预付了订金;接收我的肾的寄主,也已经物 色得差不多了,同样已跟他们确定了交付肾的时间。二、我们是签了合约的,一旦 我毁约,他们就要严格按合约向我索取赔偿,合约就是法律,我不能违规。她竟然 提到了法律,令我洞悉这支队伍的高深莫测。我乱了方寸,挂掉了电话。手机马上 又响了起来。我满脑空白,关掉了手机。等第二天早晨我战战兢兢地将它打开,它 准确无误地响了。难道他们专门派了一个值班人员来对付我的临阵脱逃?我接了。 还是那个女人,还是那种沉稳、练达、坚决的声音,还是那一套刻板的恐吓。我一 句话都说不出口。我终于下意识地问,如果要赔偿,价钱是多少?女人说,五十万。 大概数十年前那些被抓进毒气室的犹太百姓就是我眼下的样子。我感受到了, 千真万确,我感受到了那种生命被他人之手扼住的窒息。如果我把手机卡销毁,将 手机扔进水里,埋到地底下,他们能不能找到我呢?我恍然间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鉴于对他们的无所不能已深信不疑,我想到这是行不通的。什么都行不通,只有俯 首称臣,缩紧身体等待一付冷飕飕的手术器械轰然降临。我用水冲自己的头,想使 自己变得足智多谋,结果我的脑袋越来越空洞。我去学院高大的教室里讲课,发觉 自己竟然自卑到细声细气的地步。本该被我俯视的学生们现在组成了一座坚硬的钢 铁森林,我有向他们呼救的冲动,但知道这将给我带来莫大的耻辱,我只能故作镇 定。 神!无所不能的神!我想到这句颂词。现在它是那么地经不起推敲。生命终究 掌握在人的手中,通常这个掌握的人是自己,当这个自己一步走错,它便成了别人 手里的棋子。我无从揣测那个掌握我的人此际的心态,这证明我的课题是可笑的, 人的精神世界是个魔域,他人无法抵达最实质的细枝末节。我瘫软如泥,感觉整个 沙城都被掏空了。 庆幸的是,平静还是到来了。在预定的取肾时间到来的前一天,我获得了一种 乐天知命的从容。卖肾成功后必将出现的许多美好场景激励着我。我想起那句话: 牺牲我一个,幸福十亿人。如今我将要成为这句话的忠实践行者,幸福我为数不多 的几个家人,这不是我起初一再想到看到的结果吗?刑场已准备就序,静候我去剪 彩,该做烈士就去做吧。 无论如何,这都是个应该铭记的日子:二ОО七年九月八日,我一贯静态的生 活鼓声大作,我躺在沙城西部的那家医院里,失去了一个重要的身体部件。我记得 那天早晨,我特意坐在电视机前思绪纷乱地观看早间新闻,以缓解一波接一波的紧 张情绪。天气依然热得不行,这地方一年中有半年都是夏季。中东地区还是战事不 断,沪深股市一路疯狂飙升,新增股民层出不穷,享誉世界的歌唱家帕瓦罗蒂的葬 礼,于他家乡莫纳德的教堂举行。在一个叫作沙城的炎热的中国小城,那个叫覃伟 的年轻谢顶男人将惶惶不安地卖掉一个原本属于他的肾。有什么不妥呢?没有,所 有正在发生的事都是有依据的。我特意穿了一件长袖衣服,大汗淋漓地将身体扔到 了阳光下的马路上,紧接着又将它摆进那家医院的手术台。 一个人我都不认识,还好没有外国面孔。从医师到护理人员,甚至那个负责当 日事务联络的器官公司的业务员,看起来都是本地人。一大堆的本地面孔转移了我 的部分恐惧,令我稍稍觉得,这一天和任何一天没什么不同。进入手术室的一瞬间, 为了标榜我的清醒,我刻意向身边的护工问了一个不必要的问题。我说,我的外衣 搁哪儿了?麻烦帮我存好,不要待会儿我出来的时候没衣服穿。我惦记着衣服,说 明我不想让任何熟人知道我的这次卖肾行动,要知道,几个小时后,我的腰部将多 出一个口子,如果需要我自己回去,光着上身走那么长的一段路,难保天机不泄露。 护理员只是象征性地笑笑,把我的话当成一种闲聊。稍许过后,麻药的劲上来 了,除了脑袋,我的身体几乎都失去了知觉。有一阵子,我听着刀具切割肌体的有 节奏的沙沙声,有点恍惚。我宁愿相信这声音来自别处,隔壁或梦境。后来,完成 手术的医务人员解散,先前的那个护理员把我推进准备好的单人休息室。接下来的 三天里,我躺在那间几乎密封的小房间里,醒过来睡过去。在此期间,那个龅牙的 器官公司业务员来过两次,一次是来询问我的银行账号,另一次是来向我展示已经 将尾款存入我账户的存款凭证。我给妻子打了两次电话,一次是在术后,我告诉她 我刚刚抵达北京,另一次问她需要我从北京给她捎回什么礼物。这么突兀的一次失 踪,是需要设计的。妻子麻木不仁,对我连续三天的失踪不加怀疑,她从来都只关 心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