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边大强抖搂了一下报纸,仿佛是自言自语地对边小鱼说:“又白露了。” 白露是个节气。这话好像谁都知道。但是,边大强不这样认为。边大强认为城 里人就不会知道。在城市里,知道白露这个节气,并且还会关心这个节气的,一定 是那些和农村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人。比如他边大强,比如边小鱼,还比如那 些在菜市场里卖菜的人,那些四处翻动垃圾箱希望淘到值钱营生的人。过了白露, 这些人就该掰着手指头算计,余下来还有多少日子,他们就该从复杂的城市回到他 们简约的乡下,去收了地里成熟的玉米,大豆,花生,或者其他的粮食作物,然后 再把收完庄稼的地耕好了耙匀了,播种上过冬的麦子。城里人谁关心这样的节气? 这又不是城里人热衷于过的一些乱七八糟的洋节日,像感恩节圣诞节什么的,弄得 他们似乎都在这些节日里成了基督徒。但基督徒还过受难日,还过复活节呢,这些 七死八活的日子,他们好像还没挖掘出来。气象台里的那些人知道白露,并且还会 在天气预报里告诉人们白露在这个节气里代表着什么意思,但他们也不是真心在乎 这个节气的。他们知道白露是个节气,在电视里播报出来,那完全是出于一种职业 责任。 边大强是在手里的报纸上看见白露两个字的。 看见白露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心在里面迅速地晃悠了一晃悠,感觉有点空空的, 像一个还没来得及装水的铁皮桶。 报纸是边小鱼从地上捡起来的。边小鱼看完了,随手一甩,就甩给了一旁的边 大强,说你看看上面的新闻,他奶奶当官的都贪成什么样子了,报纸上说他们‘工 资基本不动,抽烟喝酒靠送’,还在家里筑了暗道,专门藏黄金白金古董玉器银行 卡这些值钱的玩意。他奶奶的,我们要是去这样的人家偷上一次,也能发了横财。 我相信这样的人家被偷上一百次,他们也决不敢去报警。 边大强没看那条破新闻。看那样的人和事,只能让人心里冒烟上气,像跌进猪 圈里啃了一嘴恶臭的烂泥。顶多跟边小鱼似的,坐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眼里瞅着 来来往往飞驰的车轮子,发发穷狠,过过嘴瘾。 边大强的眼睛看见白露两个字后,就盯住了白露这两个字,算计着自己又出来 几个月了。算来算去,算上在灯具市场里干的一个月,出来都三个多月了,赔人家 的那些钱却还连梢都看不见。要不是天最热的那阵子,他和边小鱼胡乱凑合着在桥 底下睡了一些日子,恐怕连还出去的那几百块钱也攒不出来。 白露后面紧跟着就是秋分,种麦子是不能错过秋分的。俗话说白露早,寒露迟, 秋分种麦正当时。地里那些玉米棒子之类的东西,爹娘能晃着老腿老胳膊的帮着老 婆给弄回家,但耕地种麦子那样下力气的活,他们这些妇孺老幼就干不了啦。说起 来,既使晚一些日子,错过了秋分寒露,只要赶在霜降之前,麦子也还是能种的, 可是这样种到地里去的麦子,麦苗子出来,还没等它们盘好蘖根呢,冬天就来了, 一场冰冻就会冻住了苗根,封住了它们的生长期。这样,你表面上看着好像是麦苗 子少分了几根蘖根的事,其实那会严重地影响着明年的收成。搭上种子肥料钱,搭 上一家人的力气,搭上一冬一春两季子的等待,到夏天里收成再不好,还不如干脆 不种呢。 “白露就白露呗。他奶奶的,白露又没人给你发钱下来还账,你瞎激动什么。” 边小鱼使劲往路当中喷出一口痰去,好像对准某一辆车,恶狠狠地射出了一颗子弹。 边大强说:“白露是没人发钱下来。但是,白露了就得准备准备回去往地里种 麦子了。” “他奶奶的。”边小鱼又骂道,“别提那档子破事,种不种的有什么意思。还 不是撒进去三毛钱的肥料,收回来三毛钱的粮食粒子,倒换了换手,还贴上一把子 力气。我是不准备种那破玩意了。” 两个人已经在八一立交桥下坐了一天了,下午挪到引桥边上来,连中午饭都没 吃。中午的时候,边大强说去路边买个包子来吃吧。边小鱼说吃什么吃,吃个屁, 要吃你吃去,反正我不吃,两天没接一个活了,哪里还能张开嘴吃饭。边小鱼这么 一说,边大强也没了胃口,就继续坐在那里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等活。 西斜的太阳穿过楼与楼之间相连接的缝隙,穿过大树纵横交错的枝枝叶叶落过 来,暖暖地照在两个人的身上,边小鱼就在温暖的阳光里打起了瞌睡。 看了一会边小鱼打瞌睡的模样,边大强就把眼睛漫过边小鱼,看着他身后倚着 的那棵粗壮的树。他家门口也长着这么粗的一棵大树,只是他家门口的树是一棵榆 树,而边小鱼现在倚着的是棵梧桐树。梧桐树灰绿色的叶子已经掉得零零落落,裸 露出梧桐树老态龙钟的枝干,倒是那些包着种子的半褐色小圆球,还结结实实地挑 在枝头上,像在风里翘首观望着什么。边大强觉得梧桐树种子在半空中寂寥的样子, 实在像他和边小鱼眼下的模样,翘首等待着有人来找他们去粉刷墙壁。 对比了一会子梧桐树和自己,边大强觉得很没有意思,就把报纸往脸上一蒙, 学着边小鱼的样子,靠在另一棵树上打起瞌睡。 报纸蒙住了脸面,却蒙不住心思。在报纸底下,边大强又想起了老家。这次主 要是想起了儿子。麦收后,他没让老婆再跟着来济南,继续把上一年级的儿子扔给 老爹老娘。年初的时候,他带着老婆头一次来济南时,也想把儿子一块带来的。但 带着来,儿子就上不了学了。村里有出来打工一块把孩子带出来上学的,听说到最 差火的小学里去借读,也要交三千块钱的借读费。老天爷,三千块钱!一年能挣多 少钱?在村里上完中学也花不了这些。但是把孩子扔在家里,放学后他就只能像一 条没人看管的小狗,在河边沟边以及各条小胡同里乱窜乱逛。万一掉进了河里沟里 呢?想想这些就让人把心吊到了嗓子眼上。村里有几户两口子都出来打工没带孩子 的,孩子在家里没人管没人问,有时候趴在门旁的柴草堆里就睡着了,脸上一道一 道的泪道子,把他们画得犹如小鬼。那次掂量来掂量去地掂量了一夜,边大强和老 婆最后下了狠心,觉得孩子还是留在村里上学重要。狗一样四处乱跑就狗一样四处 乱跑吧,趴在柴草堆里睡就趴在柴草堆里睡吧,还不是为了他长大后别像他们这样, 再把孩子扔在村子里,趴在柴草堆里用泪道子在脸上画鬼符。 边大强带着老婆来济南是奔着村里边向阳的老婆来的。 边向阳出来打工,在黄河北修高速公路时,趁着一个高温天工地上放假的空, 他鬼使神差地跑到济南市里去给儿子买什么生日礼物。买完东西出来,又赶上了一 场大暴雨。他在护城河边上的一个小亭子里避了半天雨,后来为了救一个掉到水里 去的孩子,在护城河里淹死了。被救孩子的父亲到了边向阳的家里,看见边向阳家 里的状况,就把他的老婆和儿子接到了济南。那户人家在三孔桥灯具市场里有两个 卖灯具的摊位,边向阳的老婆到济南后,孩子送进了幼儿园,她就被安排到灯具市 场里卖灯具去了。 边大强和边向阳邻街住着,去年过年的时候,边大强的老婆走娘家回来,看见 边向阳的儿子在街上玩,知道边向阳的老婆又从济南回家过年来了,就拉着边大强 去串门。边大强的老婆问起她在济南什么情况,边向阳的老婆说还在灯具市场里给 那户人家卖灯呢。边大强忽然问灯具市场里好不好找活干?边向阳的老婆说活倒是 有,但尽是些力气活。边大强说城里还有什么力气活?边向阳的老婆说就是装卸那 些灯具。 边大强听了一笑,瞅了眼老婆说:“我还以为什么力气活呢,原来是装卸灯。 一盏灯还能有多沉。话说回来,下点力气怕什么,咱庄户地里出来的,别的没有, 就是力气花不完。你回去留个心,帮着打听打听,要是有人找装卸灯具的,你就往 西边小卖部里打个电话,给我言语一声,我去试试。在家里刨这几亩地,往后孩子 上大学了,就连学费也掏不起了。” 刚过了正月,边向阳的老婆就打来了电话,说给问好了,你来的话,就到我卖 灯的三孔桥灯具市场里来找我。 边大强接完电话,合计了一晚上,带上老婆就出来了。 为了省路费,他们到县城的个体车站坐了辆破旧不堪的依维客,没料想车到半 道上就坏在了路上。等了一上午,好不容易等着修好了车,重新上了路,边大强掐 算掐算时间,长长地舒了口气,扭脸对老婆说:“到济南还黑不了天。” 他刚说完呢,车跑出了没二里路,又坏掉了。边大强从车上跳下来,看着趴在 路边动不了的车,心里恨不得牛一样拉着它跑起来。他着急地盯着司机在那里鼓捣 车,蹲在一边点了根烟,说你们这是弄了辆什么破车,走两步就熄火撂挑子。司机 正手忙脚乱地躺在地下修车,听见边大强的话,就从车底下探出了半个脑袋,恶狠 狠地瞪了他一眼,晃了晃手里的大钳,气急败坏地说你有钱怎么不去坐好车?边大 强看着司机凶神恶煞的眼神,就躲到一边去了,边走边嘟哝:“你他妈的别狗眼看 人低,看老子以后有钱了还坐不坐你这破车。” 起了个早五更,却赶了个晚集。边大强心里憋足了气。 虽然出了正月了,天还是短得厉害。车走走停停地开到济南时,已经大黑了。 随着人流走出车站,边大强看着一街的灯火,不知道往哪里迈脚好。后悔过年 的时候没问清边向阳的老婆,三孔桥灯具市场在汽车站的什么方向。 和老婆商量来商量去,边大强还是没敢打出租车。两人躲躲闪闪地穿过了车来 车往的马路,看到路边停着一辆三轮车,就犹犹豫豫地走过去,问到三孔桥多少钱。 三轮车夫的一只脚搭在车把上,看了眼边大强,又看了眼边大强的老婆和地上的两 包行李,说:“三孔桥远了,至少得二十块钱。” 边大强掏出烟盒,抽出一根递给三轮车夫,说:“便宜点吧?照顾照顾。” 三轮车夫用手挡了一下边大强递上来的烟,说:“我这是给你开明价,不诓你。 你要是不信,就再去问问别的车。遇上黑三轮,他们跟你说要十块,但这么晚了, 他们最后把你们拉到什么地方去就不好说了。就是把你们拉到黄河边上去,上来几 个人把你们身上带的钱财全搜刮了去,也不好说。既使真把你们拉到地方,半道上 先停下来诈你们五十六十的,你们也得认。现在的人,都不认实诚人了。” 边大强回头朝老婆和行李看看,有些为难地说:“二十确实贵了。我们坐了几 百里路的车,一张车票才四十块钱呢。” 三轮车夫说:“你们这是到了大城市,大城市是什么消费水平?赶明儿你们一 天挣上上百元的钱,就知道这些钱还算不算钱了。” 边大强心里着急,约摸约摸时间,怕再晚了就找不到边向阳的老婆了,出门的 时候急匆匆地,偏偏又忘了带她的电话,只好咬咬牙同意了。挤挤巴巴地坐进三轮 车里,想想很快就能到灯具市场里找到边向阳的老婆,边大强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伸手撩起车屁股上挂的一条看不出什么颜色的布帘子,看着街上流水一样闪烁着的 灯火,小声对老婆说:“你瞅瞅这些灯,得花费多少电。” 他老婆探过头来看着外面,说:“一个灯泡得有一百瓦吧?这么亮!比咱们过 年点的灯泡都亮。到处都亮堂堂的,大城市里是好。” 边大强就用手撩着帘子,坐在车里数路灯,数一盏,就在心里加上一度电,计 算着这些灯一夜得用多少电。加着加着,心里就无限感叹起来:几步路就十几盏这 样的灯,一个灯泡就算一百瓦,一夜亮十几个钟头,这么大一个城市,这么多条街, 一夜得花多少电钱! 两个人算来算去的算了半天,也没算出这么大个城市亮一夜的电灯到底要花多 少电钱。 三轮车绕来绕去的又绕了两条小街,然后把他们拉到了一条臭水河边。三轮车 一停下来,边大强就听见三轮车夫在前边说:“到了。” 边大强从车屁股里探出头,看看外边,对三轮车夫说:“这么近?你刚才不是 说很远吗?这还叫远,你就要二十块钱。早知道这么近,我们就自己走着来了。” 三轮车夫说:“这还不远?我这是电动三轮,你没数数都跑了几条街了。把你 们拉到美国去才算远?快下车,待会要是被警察逮着了,罚钱可算你们的。” 边大强知道这是遇到了强梁人,但人生地不熟的,你和他纷争下去肯定也是瞎 耽误工夫。好在已经把他们拉到三孔桥了,吃个亏就吃个亏吧,反正这一天都够倒 霉的了。就不再和三轮车夫理论,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给了他。 和老婆下了车,边大强往四下里看了好大一会子,也没看见灯具市场在什么地 方。卖灯的地方,还不灯火通明的?边大强扭头想再问问三轮车夫,三轮车早跑得 没影了。 把行李放在路边,叫老婆看着,边大强自己去路上找人问三孔桥灯具市场在什 么地方。拦了七八个,也没人停下来搭理他,边大强就觉得城里人真是怪异,问个 路都不指给你。最后好不容易截住个老大爷,老大爷停下来,往身后指了指,说三 孔桥在东边,离这里还有两站多地。边大强不知道两站地是多远,奇怪这里的人说 路怎么不论里数。 两个人背起行李,一路打听着,紧走慢走地到了三孔桥灯具市场,还是晚了, 市场里面黑乎乎的一片,人家早就关门走人了。 边大强的老婆在路灯下看着边大强,埋怨道:“都是你,为了省那几块车票钱, 来了连个人影都找不到。这黑天半夜的,你说怎么办?” 边大强咧开嘴角笑了笑,说:“这多好,让你看看大城市里这些灯。在家里, 你舍得让灯亮上一夜?这些灯可是不用我们出电费的。” 他老婆看了看四周围,试探着问边大强:“你是说,咱们就在这里等上一夜?” 边大强说:“等一夜怕什么,守着这么多亮闪闪的灯,就等于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