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色慢慢地漫卷上来,刚要模糊路边的树,路上的灯就在夜色里一闪一闪地通 亮了,像一粒一粒的纽扣,整齐地排在马路的两侧。树叶子在风里稀里哗啦地响着, 声音一忽儿高,一忽儿低,像风烛残年的老人,琐碎得要命。 天黑了,这一天又白白地等了。边大强和边小鱼懒散地站起来,挺着身子伸了 伸懒腰,又弯腰摸起地上的工具包,一前一后地往菜市里走。自己做饭的这一个多 月里,他们已经摸准了菜市里的规律,每天傍黑,菜市里总要有些城里人挑剩下的 蔫巴菜堆在那里,按堆估价。这时候他们到市场里去,花三毛五毛的钱,就能买回 一大堆这样的便宜菜。再买上五毛钱的豆腐,或者一块猪血什么的,回去炖上一锅, 简简单单地就填实了空了半天的肚子。有时候,他们也会学着城里人的样子,花一 块钱打一杯扎啤,用塑料袋子提回去,解解两个人肚子里四处乱咬的馋虫。 菜市里已经冷冷清清的了,他们转了半天,花五毛钱买了堆蔫巴茄子。边小鱼 捏起一个茄子看了看又扔进袋子里,对着卖菜的人说:“都快赶上茄子干了。” 买完茄子,边大强望了一眼蔫巴茄子一样的边小鱼,说:“不行咱们再买上两 块钱的肥肉去,我花钱,回去炖上一锅开开荤。反正也要回去了,挣着钱挣不着钱 的,先把嘴唇上擦抹点油星再说。一天没吃饭,我是饿瘪肚子了。” 边小鱼说:“你花钱那就买。我再去买上瓶二锅头,咱们两个痛痛快快地喝上 一气。他奶奶的,说不上明天就能揽个大活,狠狠地一天就挣上三百二百,像上回 遇上那个傻冒记者似的。” 边大强手里握着两块钱,眼睛在几个卖肉的案子上来回地睃着,估摸着到哪个 案子上去买,能买得多一点,嘴里说:“你这个小鱼,占了谁的便宜就骂谁。要不 是人家记者心眼好,末了还给咱们个电饭锅,你舍得花钱去买个那样先进的锅使? 电一插,你翘着脚丫子往铺盖上一仰,饭菜就熟了,等于有个仙女在那里给你做饭。” “你就是容易被收买。”边小鱼说,“那样的破锅,人家要扔的货,卖废品还 能值几毛钱。你看你,手里拿过那个破锅,感恩戴德得都不知道朝哪里烧香磕头好 了。” “能用就是好锅,人家给就是情分。”边大强朝选好的一个肉案子奔过去。 边小鱼在原地站着,边大强走到卖肉的案子前,嘴里说着来两块钱的肥肉,就 把手里的两块钱扔在了卖肉的案子上。两个钢蹦在案子上蹦跳着撞在一起,清脆地 响了一声。 买完肉回来,边大强又随着边小鱼去买了瓶二锅头,两个人才并排着走出菜市, 往他们住宿的地方走。从八一立交桥往南去,要走七站路,才能到他们租住的那间 破屋子。边大强手里提着茄子和两块钱的肉,边小鱼左肩上背着工具包,右手里攥 着一瓶子二锅头,跟往常一样,按着他们定的规矩,步行着往回走。只要一天等不 到活,晚上回去就不坐车的主意,是边大强想出来的。边大强一说出来,小鱼就很 坚决地同意了,说这样溜达着走回去,正好在路上看看景。城里人都是早上跑步, 咱们就等于晚上锻炼筋骨了。坐车一人要投一块钱,一块钱,就够他们早上吃一顿 饭的。小鱼前些日子在一个派出所门口发现了一份卖早餐的,一碗稀饭、一个鸡蛋、 加上一个花卷的套餐,总共才收一块钱。虽然稀饭稀得像泡尿水,鸡蛋像牛眼睛那 么小,但花卷的个头还值三毛钱。边大强头一次跟着小鱼去吃时,小鱼手里捏着鸡 蛋,左看看,右看看,说稀饭稀,鸡蛋小,咱们可以用免费的咸菜去找补。结果他 们去吃了几次后,再去,卖早餐的女人看见他们俩,就忙着把盛咸菜的塑料盆子往 桌洞子里塞。 天刚擦了黑,马路中间来来往往的车辆川流不息,路边的人行道上也是拥拥挤 挤晃悠着要往各个方向走的人。边大强在灯底下走着,眼睛打量着路边的服装店, 鲜花店,茶叶店,饭店,几乎所有的店门口,都闪闪烁烁地亮着不停地眨眼睛的霓 虹灯。边大强就扭脸对边小鱼说:“城里人真是会作败,街上亮着雪亮的灯,屋里 也亮着雪亮的灯,门口还非得挂上串彩色小灯泡,在那里一闪一闪地挤巴着眼睛, 像是给什么人递暗号,看得人眼花。”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些彩色的灯泡就像城里女人挂在脖子上的那些项链,人 家就是装饰着好看,勾引着过路人多瞅上几眼的。”小鱼眼睛扫着对面走来的一个 女人说。 边大强说:“行啊小鱼,你来的日子不深,研究的事还不浅。连城里女人脖子 上挂的物件都研究出来了。你没研究研究,那个卖啤酒的小姑娘,和你还有戏没有 戏?” 边小鱼说:“有戏没戏,我都不急,你起得哪门子火。仨月没见老婆,就耐不 住了?耐不住了也得耐着,就你兜里那俩钱,就是不还账,在路边上找个女人,也 不够找三回的。” 边大强吃吃地笑了两声,说:“你这条小鱼,纯粹不识好人心,天生就爱咬钩 子。” 边大强说着,就在一家餐馆门口的灯光底下,看见了边小鱼说的那个傻冒柳记 者。他肩膀上还挂着那个长带子的黑包,在屁股上一荡一荡的,左手里提着个袋子, 右手里拉着个女人,正急急慌慌地从饭馆的台阶上往下跳。柳记者在台阶上一眼望 见了在台阶底下走的边大强和边小鱼,就把右手里的女人松开了,冲边大强摇着手 说:“这么巧,老乡,你们吃饭没?” 边大强举着手里的袋子晃了晃,说:“茄子还在袋子里呢。” “那正好,我们两个人点了菜,还没来得及动筷子呢,上头又派我们去接客人。 我们本来想带了去的,遇上你们了,你们就带回去吃吧。”柳记者说着,就把左手 里的袋子塞给了边小鱼,右手拉起女人,跑到路边匆匆地招手叫辆出租车,钻进车 里走了。 边小鱼看着记者坐的出租车淹没在了灯影里,就把袋子高高地举到眼前,借着 头顶上的路灯,侧头看着袋子里的菜,说:“怪了,山东人避邪,怎么说谁就碰见 谁呢。这一袋子菜是怎么回事,没事吧?” “什么事,你是说菜里头有毒没有毒?”边大强说,“就你条小鱼,还不值一 个菜钱,人家毒死你,倒叫你赚了天大的便宜。” 边小鱼依然歪着头瞅着菜,说:“里头好像是炒鸡。这个傻冒记者,又当了回 好人。干脆,咱们到对面英雄山广场上去,找个灯光底下坐着,趁着鸡还热,把酒 喝了再回去。” 边大强说:“还是回去吃。回去先把茄子炖上,咱们边吃边把啃剩下的鸡骨头 放进茄子锅里,这样,到明天还能吃出鸡味来。” “鸡巴味,”边小鱼说,“就你满嘴的黄牙,从出来就没刷过,还啃完了再放 进锅里。光听听,就恶心死一街筒子人了。” 边大强说:“嫌恶心你就别吃。当初我拿了人家的锅,你路上还说人家是不是 拿着它当尿盆使过。现在,你还不是天天吃那个尿盆里炖出来的菜。” 边小鱼推了边大强一把,嘻嘻地笑着说:“你猫养的边大强,整天闷不辞的, 还留了一手在这里候着我呢。” 两个人现在做饭用的电饭锅,就是边小鱼说的这个傻冒柳记者送给他们的。 柳记者那天来找他们刷墙的时候,边大强和边小鱼刚在八一立交桥底下坐下, 把刷墙的毛滚子放在工具包顶上。说是工具包,其实里头就装了个半新不旧的毛滚 子和两把铲墙皮子的小铲子,摆在脚边当招牌用,好证明他们是泥水匠。 柳记者远远看着他们,还没走到近前就问:“两个老师,你们刷墙的质量怎么 样?” 边小鱼刚来济南,不知道济南人的习惯,就在那里打愣,以为人家叫错了,心 里想我们是老师?是老师还在这里坐着?但嘴上却说:“老师不老师的,我们是专 业刷墙的泥水匠,刷出来的墙你放心就是了,原汁原味,保证不脱层不裂纹。” 边大强看着边小鱼的傻相,在一边笑着小声说:“这里人管所有的生人,都是 老师长老师短地叫,可不是说你是学校里教书的老师。” 边小鱼的脸比鞋底还厚,他若无其事地说:“我在和这个老师开玩笑呢。我的 意思是这里的人素质都高,都知道隔行如隔山,所以就尊称不同行当里的人是老师。 不客气地说,他们不会刷墙,我们会刷,他们是得喊我们老师。是不是这个老师?” 一番话,边小鱼就把柳记者逗乐了。柳记者也是从农村考学考出来的,晃笔杆 子在行,但对粉刷墙壁好像一点也不通丝缕,他和边大强说了几句话,边小鱼就听 出他的外行来了。边小鱼借着吸烟点火的空,给边大强递了个眼色,示意边大强别 作声,他来和柳记者谈价钱。边小鱼云山雾罩,天上地下地乱扯了一通,然后说单 刷一遍墙,一平方一块钱,要是先铲了墙皮子,再刮腻子,然后再刷漆面,那就贵 了,一平方六块。边小鱼开了价,柳记者连愣都没打,就说干六块的,领着他们就 走。跟在柳记者后头走着,边大强想,小鱼的脑子就是转得快,里头像抹了油似的, 比鲇鱼还滑,价钱比别人多要了一半,还把个记者哄得团团转。 干到中午的时候,柳记者又给了他们一人十块钱的生活费,说是让他们去路边 的啤酒摊上喝杯扎啤解解乏。边小鱼拿了钱,恣得心里直蹦高,在路边的啤酒摊子 上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后悔没把价钱开得再高些。边大强看着一脸后悔相的小鱼说 :“都是农村出来的,人家对你厚道,你也得对人家厚道点。” 边小鱼一仰脖子,把半杯啤酒灌下去,用手掌抹着流到嘴角上的啤酒说:“厚 道,什么厚道?狗屁!他这是在那里故作姿态,居高临下地施舍咱们这些出来混饭 吃的人。他是在假装同情咱们,你竟然还看不出来!我最看不起这些在城里充大方 的兔崽子了,在老家里,他爹娘为了供应他上大学,说不定到现在还拉着一屁股的 饥荒呢。” 边大强夹着一筷子豆腐皮说:“你别老用你那俩歪心眼子去揣度别人。叫你这 么一说,天底下就你小鱼还是个人了。” “你以为我名字叫小鱼,我就真是条小鱼了?你别看不起人!”边小鱼举着啤 酒杯对卖扎啤的小姑娘晃了两下,说,“再接杯扎啤。” 卖啤酒的小姑娘绕过两个桌子走过来,接过边小鱼手里的玻璃杯子,看着桌子 上两个快要空了的菜盘子,说:“五杯了。” “我比你记得清楚。”边小鱼硬梆梆地说,“你怕我赖账,我还怕你多算了我 一杯酒钱来。再上盘土豆丝,上盘辣炒螺蛳,量大点。” 小姑娘撇着嘴接了啤酒回来,往边小鱼面前一放,说:“你这个老师不领情, 我是怕你喝多了,下午没法去干活。看你身上沾的这些白涂料,就知道你是刷墙的, 你喝多了,还能刷均匀了墙?墙刷不均匀,你就拿不到工钱。我卖啤酒的,还怕你 喝上三桶五桶。” 边小鱼一听小姑娘叫他老师,就瞅着啤酒杯里浮着的一层白色泡沫,呲着牙笑 了。笑完了,瞥着卖啤酒的小姑娘的身影,对边大强说:“他妈的济南,就这句老 师还暖人心。” 卖啤酒的小姑娘一手端着土豆丝,一手端着辣炒螺蛳折回来,边弯腰往桌子上 放,边看着小鱼说:“两个老师,你们晚上要是还过来喝啤酒的话,喝三桶我也不 劝你们,你们喝多了,我还能给你们实行优惠价呢。” “怎么个优惠法?你先说说,我算算合账不合账。”边小鱼看了一眼边大强, 挤巴了两下眼睛,嘴角挂着一丝暧昧的坏笑说。 “那就看你们怎么消费了。”卖啤酒的小姑娘说,“消费二十块钱以上,菜金 就给你们打九五折。三十块钱以上,就打九折。反正是消费得越多,打的折扣就越 大。” 边大强说:“巧买的哄不过拙卖的。把折都打给我们了,你们忙前忙后的图什 么?” “我们就图拉个回头客。”卖啤酒的小姑娘伶牙俐齿地说,“你们都看见了, 这里三步一个摊,两步一个摊的,我们有什么办法,只能薄利多销,靠你们这些回 头客来捧场了。” “只要你们优惠得让我们满意,我和我大哥肯定会天天来喝你的啤酒。挣了钱 不花干什么?我们那里的人都说钱是孬种,越花越有,是不是大哥?”边小鱼用膝 盖碰了碰边大强的腿,挤眉弄眼地说。 边大强想去你小鱼的孬种吧。我们要是一天能消费得起二十块钱来喝啤酒,你 还用天天朝马路中间吐口水骂人了。 边小鱼喝够了啤酒,又磨蹭着和卖啤酒的小姑娘打了半天牙刷子磨了半天牙, 到半夜里,两个人才给柳记者刷完了最后一滚子墙。 打扫完卫生,边大强收拾好涂料桶和滚子,边小鱼接过柳记者递过来的工钱, 点完了,递给边大强一半,两个人转身要走,又被柳记者叫住了。柳记者指着门口 的一个电饭锅问边大强:“这个锅你们有用吗?有用的话你们就拿走,不要的话我 就扔了。” 边大强走过去,弯下腰,借着灯光瞅了瞅锅帮上焊接处的锈,说:“还能用不 能用?” “我一直在用它做饭。现在要结婚了,才准备换个新的。煮饭炖菜都能用。” “要要要。”边大强说,“是个用电的吧?这倒省得我们再去淘炉子了。” 柳记者说:“就是用电的,是电饭锅,插上电就能使。电线在锅里头。” 边小鱼冷眼看着边大强,小声嘟囔着说:“我们在桥底下住着,你上哪里找电 做饭去?” 边大强瞅了一眼柳记者,哼哼地笑了笑,说:“等到夜里凉了,我们就得租间 房子住了,哪能老是睡在桥底下。若是在桥底下冰坏了你小鱼这副单薄的身子骨, 日后你还想不想回去娶老婆下崽子了。” “你狗嘴里就是吐不出象牙来。”边小鱼假装急赤白脸地说着,又装作忿忿地 转过身,提着工具包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