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边小鱼来济南是奔着边大强来的。 麦口里,边大强和老婆赶回家里收麦子。边小鱼从边大强的麦子地头上走,看 见有卖冰棍的,就买了两支冰棍,走到边大强的麦地里,请正在弓着腰挥着镰刀割 麦子的边大强吃。吃着冰棍,边小鱼顺口问边大强:“济南怎么样?” 边大强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说比起咱们这个穷地方,那是样子多了,挣钱的 机会也多。你以后若是想去,到三孔桥灯具市场里找我就是。下了车从车站直着往 东走,几站路就到了。 边小鱼恭维道:“人一去了大城市,再回来就不一个味了。你看你,说话就是 城里人的作派了。那里人说路是不是都不说里数,都按站算?” 边大强说:“是按站算。大地方里弄什么都新鲜,路既不按里算,也不按米算。 公共汽车呢,一律都叫多少多少路。我迈着步子量过,一站地也就一里多路。” 边小鱼吸了口冰棍上化出的水,说:“是新鲜。割完麦子,我回工地上讨了工 钱,不行也到大地方看看景去,天天在小县城里跟着建筑队盖房子抹墙皮的,实在 没什么意思。” 边大强扔掉手里的冰棍棒子,摸起了镰刀,爽快地说:“行。你去的时候,直 接去找我就行。我要是出去帮着送货去了,不在那里,你就到市场里卖灯的楼上去, 到边向阳老婆那里等我,她天天在那里卖灯。割完麦子后,我不想让你嫂子跟着去 了。你去了,咱们在那里正好作个伴,出来进去的也有个照应。” 收麦子的前两天,边大强和老婆从济南回到村里,一进家门,瞅见儿子的第一 眼,他就决定收完麦子后不再让老婆跟着他去济南了,让她留在家里照管儿子。他 看见儿子浑身上下的衣服涂抹得都看不出什么颜色来了,脸上更跟个唱戏的花脸似 的,怎么看怎么像一头刚从泥水坑里拱出来的小仔猪。边大强对老婆说:“你去了 挣不了几毛钱,咱们还得花钱租房子住,儿子呢,在家里又没人管。你如果不去, 我在哪里都能对付着睡一晚上,就不用花钱租房子了。咱们俩在外头花钱,家里儿 子还受着委屈,你说划算不划算?仔细想一想,咱们出去挣钱是为了什么,还不是 为了孩子长大后有钱上学,别再吃咱们这份苦。要不是为了孩子,钱才是狗屎呢。” 边小鱼来找边大强的时候,边大强正蹲在灯具市场的门西旁发呆。强烈的太阳 光晒在他身上,晒得他脸上身上都冒着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子。那些汗珠子慢慢地 滚动着聚在一起,滴滴答答地散落在水泥地上,噼啪地响一声,然后就迅速地被日 头烤干了。 上午,边大强在库房里卸完了一车水晶吊灯,边上的箱子不知道怎么就没摞结 实,他转身要走的工夫,一个箱子稀里哗啦着就落到了地上,摔得里面的水晶灯扎 破耳朵地响。边大强急急地伸着胳膊去挡,哪里还挡得住,又有两个箱子从他头顶 上落下来,重重地摔到了他的脚底下。灯具老板在门外听见了库房里的动静,一步 从门口跳进来,迅速地划开包装箱,气势汹汹地指着里面破碎的灯具说:“你知道 这一盏灯值多少钱吗?你可真会挑拣,什么灯值钱你摔什么灯。” 边大强干了好几个月的装卸工,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事情,现在看着一箱子的 碎灯片,已经完全吓傻了。他语无伦次地说:“我明明摞得好好的,它怎么说掉下 来就掉下来了呢?这不是出了神奇吗!” 灯具老板踢了一脚箱子,说:“边老师,你长了脑子是喘气的还是想事的?你 在这里也干了不短的日子了,怎么就不用脑子去想想,大灯和小灯,能是一个摞法 吗!” 边大强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蹲在箱子跟前,用手摸着水晶灯的那些碎片,嘴里 还在喃喃地重复着说:“我明明摞得好好的,它怎么说掉下来就掉下来了呢?” “我不管你刚才是怎么摞的,现在灯已经摔碎了,你说怎么办吧?” 边大强木然地问:“这一盏灯值多少钱?” 灯具老板说:“不多,你是这里的老职工了,我也不蒙骗你,进价两千五,进 货的单子就在这里,你看看吧。”说着就把单子伸过来,停在了边大强的眼前。 边大强看着单子上蛇一样曲里拐弯的数字,看得脊梁骨直发冷。一盏灯两千五, 那么三盏灯加在一起就是七千五。七千五是一个什么数?就是把家里所有的家底子 都翻腾着卖了,两间破房子扒了,也抵不上这个数。边大强心里一合算,手就抖了 起来。他想我在这里马不停蹄地装卸一个月的灯箱子,还挣不了一千二百块钱,也 就是说,我不吃不喝地在这里干上半年,还不够赔这三盏灯的灯钱。想到这里,边 大强就在心里骂这三盏不长眼的灯,说你们怎么这么不长眼,你们什么时候碎不好, 碎在来的路上也好,碎在有钱人把你们买回去的时候也好,为什么单单要碎在我边 大强的手上。我要是能值你们这几盏灯的身价钱,我还在这里出力流汗地搬腾你们 吗?我对你们轻拿轻放,小心了又小心,就是抱着我的儿子也没有抱着你们小心, 你们怎么就一丝一毫也不体恤我边大强呢? 想完了这些,边大强就两手抱着头,蹲在箱子跟前不说话了,眼睛直直地盯着 箱子。 灯具老板恼火地看了他一眼,说:“你蹲在这里有什么用?如果这是几盏不值 钱的灯,摔了也就算了,可这几盏灯实在是太不一样了。这是人家单位里预先来定 下的,说好了下午就来提货,你说我怎么给人家交代?现在的人本来就都不讲信用 了,你这么一弄,我交不出货去,好容易在客户眼里树下的那点信用,又统统没影 了。你叫我还做不做生意。” 边大强正在那里抱着头,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听见边向阳的老婆在和灯具老板 说话。边大强把手从头上放下来,忽地从地上站起来,像看到了救星一样看着边向 阳的老婆说:“他婶子,你看你看,我明明摞得好好的,这灯它不知怎么就掉下来 了。一盏灯两千多块钱,我拿什么赔去?就是回家去把你嫂子和孩子都卖了,也卖 不出这些钱。” 边向阳的老婆说:“他们一给我说,我就急急忙忙跑来了,摔了几盏?” 边大强说:“三盏。还都是水晶的吊灯。” “你一开始来,我就给你说了,这些玻璃的东西,最是要小心了,现在还是出 了这样的事。事都出了,还能怎么样,该赔的就赔吧。” 说着,边向阳的老婆又转了身对灯具老板说:“李老板你也想想法子,看看怎 么办才能让我大哥少赔点,他也不是成心的。他在这里干了这几个月,从来也没有 出过差错。” 灯具老板说:“不是我不给你面子,你看,进货单就在这里,我没蒙他,是照 进价。” 边向阳的老婆说:“三盏灯都是一样的吗?” “都是一样的,你打开箱子看看。”灯具老板用手指了指箱子。 “这样吧,”边向阳的老婆说,“既然三盏灯都是一样的,那就全部都拿出来, 看看里面还有没有能用的件,要是有能用的,看能不能用剩下的这些件再组出一盏 来。” 灯具老板缓了缓口气说:“那你就来试试吧。能组起来一盏当然更好,我对客 户也有个交代,人家下午就等着提货。组不出来我也没办法,我这里还得赔人家违 约金。” 边大强把三个箱子拖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打开,把里面完整的配件一件一件地 取出来,放在边向阳老婆的跟前,让她一件一件地配着。 库房里闷热闷热的,边向阳的老婆忙活了大半天,后背上的衣裳都湿透了,最 后终于组装成了一盏。她叫灯具老板仔细地检查完了,又支使着边大强把那些碎灯 片子倒掉,腾出一只箱子来,把组装好的灯重新装进去,封好箱子。 边大强更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他在一边看着,脸上的汗就没断过线。看到边 向阳的老婆终于组装出了一盏好灯时,他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一盏灯是组好了,但剩下的两盏,边向阳的老婆也没有回天之力了。边大强瞅 瞅灯具老板,又瞅瞅边向阳的老婆,嗫嚅着说:“他婶子,那两盏灯钱,我现在还 是拿不出来。” 灯具老板看着边向阳老婆为难的样子,说:“我也不是无情无义的人。这样吧, 算我倒霉,也给你个面子,那两盏灯,就让他给我四千吧。” 边向阳的老婆看着急得搓手搓脚的边大强说:“也只能这样了。大哥,我先给 你借上两千,余下的你想想办法吧。” 边大强心急火燎地说:“我能想什么办法。现在就是把我押出去,也没人要。” 说着,又转了脸看着灯具老板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去把干活的钱都要来, 看看能要多少。不够的,就让我兄弟媳妇再给担保着,我挣了钱立即就给你。” 灯具老板想了想,说:“也行。不过,你现在得先给我写个字据。” 边大强空洞着两眼,无助地望向边向阳的老婆。边向阳的老婆说:“写吧。我 给你担着。” 随着边向阳的老婆去银行里取回两千块钱给了灯具老板,边大强就四处去找人 要他装卸灯的工钱。但是他要了一圈,也只要了六百块钱。边大强再次把六百块钱 给灯具老板送去,写完字据,出来就蹲在了灯具市场门旁的太阳底下,看着一地的 日头光发愣。他想自己抛家舍业,扔下爹娘,扔下老婆孩子和庄稼地,是到城里来 打工挣钱的,可是现在,他不仅挣不到拿回家的钱了,还要拖着一屁股的债,赔人 家的灯钱。想着想着,他就开始骂自己是猪是狗是驴,没有脑子没有眼,连个箱子 都摆放不好,还牵连着人家边向阳的老婆,让一个没了男人、在这里同样无依无靠 的女人给自己作担保,真是丢尽了自己这张男人的脸。 边小鱼后背上背个大黑包,一走到灯具市场门口,就看见了蹲在太阳地里看着 地面发愣的边大强。刚过了晌,日头正毒辣得如同炼钢炉里往外倒的钢汁,从天上 粗暴地泻落下来,滚滚热浪把所有的人都逼在了有阴凉的地方,不敢往外探头,整 个灯具市场的门前,只散散乱乱地停着一些汽车,三轮车和自行车,没有一个人在 阳光底下走动。边小鱼左右看了看,发现整片太阳底下,就边大强自己孤零零地蹲 在白花花的日头里,像干了的河底里晒着的一块石头。 边小鱼仰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灯具市场楼体上松松垮垮挂着的一条子一条子 条幅,上头的字在太阳刺眼的光里模糊着,变形变得厉害。边小鱼看得眼睛发胀了, 才看清上头的字好像都是热烈祝贺某某灯具开业的。边小鱼看着那些条幅,心想真 是一家门口一个天,开业放挂鞭炮不就行了,弄得这么虚张声势。心里想着,就走 到了边大强的跟前。边小鱼用鞋尖踢了踢边大强的鞋尖,说:“大哥,你这是在这 里晒虫呢,还是在洗桑拿?再要不就是买彩票中了头等大奖,把你欢喜得发了疯?” 边大强抬起脸来,看见是边小鱼,就有些麻木地说:“你怎么不声不响地跑来 了?” 边小鱼呵呵地笑了两声,说:“人真是一富贵起来就不长记性了。你回去割麦 子的时候怎么说的?说我想来的时候,直接来找你就行。我现在拍拍屁股来了,你 倒不想认账了?” 边大强说:“你胡咧咧些什么,我是说你来得真不是时候。” “怎么不是时候?我一没冲了你在床上睡女人,二没冲了你背着人点票子。” 边小鱼说着,把后背上的包往地上一撂,骂道,“他奶奶的这地方又不是火焰山, 怎么一个劲地在下火呢?地盘子大了,处处都欺人。” 边大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舔了下干裂的嘴唇说:“我是说你昨日来也行,明 日来也行,怎么偏偏就赶在刀口上来了。我今日连自己都顾不过来了,怎么来顾你。” “发生了什么事?”边小鱼问。“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叫你蹲在这日头地里往 外晒油?” 边大强照着地拍了一巴掌,苦着脸说:“谁知道我是得罪了土地爷,还是得罪 了灶王爷。我明明把一摞箱子摞得好好的,它怎么说倒就倒了呢。结果一下就摔下 来了三个。” “看你坐在毒日头里这副受刑的模样,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呢。不就摔了三个箱 子吗,再摞上不就行了,能费多大的力气。”边小鱼不屑地摇了摇头,心说边大强 这个榆木脑袋,走到哪里都钻不出个透气的窟窿眼来。 “你懂个虫好烧了吃。”边大强哭笑不得地说,“箱子不是空箱子,里头是装 着水晶灯的。你见过水晶灯吗?那要两千多块钱一盏呢!” 边小鱼眨巴着眼睛看着边大强,有些大惊小怪地说:“什么破灯能值两千块钱? 你不是被人家忽悠了吧?现在的人,可是骗死人都不用抵偿。我来之前去找包工头 结账,就五百块钱,包工头还不想给我,说他把钱都垫进工程里去了,他也没有钱, 他儿子吃的奶粉都是借钱买的。他妈的,他都五十了,才养出儿子来?就是真养出 来了,肯定也是个野种。我找块砖头,往自己额头上一拍,说你不给我钱也行,你 叫我也拍你这么一下子。他看着我头上流下来的血,乖乖地就从包里拿出五张票子 给了我。这些狗日的,就是软的欺硬的怕。你低了头,他就敢拿着你的头当尿壶使。” “人家没骗我。”边大强有气无力地说,“边向阳的老婆一直在卖灯,她知道 什么灯什么价钱。摔了三个箱子,还是她帮着组装起来了一盏。” “这么说,你还要给人家赔四五千块钱?”边小鱼说。 边大强模模糊糊地点着头,说:“人家给减免了一千,还要赔四千。边向阳的 老婆先给借上了两千,我这里跑着要了一圈的工钱,也只凑了六百块。” 边小鱼说:“就是赔四万,你也不能在这里晒油呀。要是晒晒就能晒出钱来, 咱们在家里晒不就行了,干吗跑到这里来。你在这里就是晒没了皮,账不是还欠着。 你还没吃饭吧?走,你找个地方,我请你吃饭去。天大的事情也得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