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雨从半夜里就开始下。边大强和边小鱼冒着雨出了门,坐在桥底下看了一上午 的雨,见雨始终没有小下去的势头,边大强就唉声叹气地说:“该回去了,这雨也 和咱们过不去。好几天等不到活了,今天又被雨隔着,让那些想粉刷墙,想找咱们 干活的人都出不了门,没法来找咱们。” 边小鱼往不远处摆开的棋牌桌子上斜了一眼,那些棋牌桌子跟前,密密麻麻地 坐满了悠悠闲闲打牌下棋的人,边上还围着一圈一圈观棋观牌的人。看见这些下棋 打牌的人,边小鱼就来气,嘴里一直不停地骂着:“奶奶的,哪里来的这些闲人, 天天坐在这里打牌下棋,真不知道他们活命的钱都是从哪里跑来的?” 随着边小鱼的声音,边大强扭脸望了一眼那些打牌下棋的人。他望了一眼,没 有说话,接着就转过头来,继续看着麻线一样不紧不慢地落着,看似底气十足的秋 雨。 桥底下每天都聚着十几桌子打牌下棋的人,好几百人的场面,像开流水席一样, 从早到晚地不断头。那些打牌下棋的人棋风牌风都很好,没有人像边大强老家里人 打牌时候那样,吵吵嚷嚷着吆喝个不停,他们都安安静静地出着牌,走着棋,玩得 几近于鸦雀无声。等不着活的时候,边大强和边小鱼也过去转转看看,瞅着旁边的 自行车和摩托车,猜测着这些跑来打牌下棋的闲人都是干什么的,是谁把这些桌子 和马扎子摆在了这里。后来,边小鱼慢慢地观察出来,把这些桌子摆在这里的,竟 是一个老头子。说是桌子,其实只是在地上放了一个四方形的竹篾筐子,筐子上面 搁了一个棋盘大小的方形板子罢了。老头每天把这些桌子摆在这里,一个桌子每个 钟头收五毛钱的使用费,另外还捎带着卖卖扑克和矿泉水。 边小鱼摸清了那些棋牌桌子的来龙去脉,坐在桥下等活的时候,就一遍一遍地 替老头算账,算出老头每天至少会有上百元的收入后,他就发着牢骚对边大强说: “咱们在这里仰断脖子地干活,还不如这个老家伙摆摆棋牌桌子找的财路宽。你和 我要是一天挣一百块钱的话,不用两个月,就能把你在灯具市场里欠下的一屁股债 都还上了。” 边大强向往地说:“一天挣五十,我也给老天爷磕响头。” 看雨看得人身上一阵一阵地泛凉,好像那些雨都浇在了人的脊背上。边小鱼打 了个冷战,终于耐不住性子了,烦躁地说:“他奶奶的,阴天下雨睡觉天,桥底下 这么凉,睡觉也睡不着,咱们干脆过去打几圈牌,热热身子去?” “想打你去。咱们都打牌去了,万一有人过来找刷墙的,不是又错过去了。今 天可是星期六。”边大强若有所思地说。 “在城里的路上磨了半年鞋底,你倒真像个城里人了,还算计开了星期五星期 六。你不想想,这么个破雨天,城里人谁不赖在床上睡懒觉,还会有人冒着雨出来 找人刷墙?”边小鱼嘲笑地说着,冲着路上的雨水吹了一声口哨,接着把后背靠在 了桥墩上。 边大强说:“烦躁了你就打几把去,我在这里坐着,有活的时候,我过去叫你。” “算了吧。”边小鱼丧气地说,“还是坐在这里看看雨,省下一块钱,哪天去 喝杯啤酒去。” “想那个卖啤酒的小路了吧?”边大强眼睛里努力笑着,看着沉闷的边小鱼说, “我昨日黑夜里说你什么来着,你还嘴硬得像生铁。” 边小鱼嘘了一口气,懒懒地说:“手里没有钱,想什么都白搭。” 看着边小鱼直着两只毫无生气的眼睛在打量雨线,边大强就转过了身子,看着 马路对面一个撑着伞走路的女人,去想老婆和儿子。今天是星期六,儿子也不上学。 边大强想,不知道老家里现在下不下雨,要是晴天不下雨的话,老婆肯定会带着儿 子在庄稼地里转悠着看庄稼。儿子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去扒开一层一层的沙土,去看 看地里的花生熟没熟;老婆一准会到花生地旁边的苞米地里去,剥开一些苞米的绿 衣裳,用指甲去掐一排一排的苞米粒子,看看那些整齐的苞米粒子还能不能掐得动。 苞米只有干得指甲掐不动了,才能把它们一个一个地从仍然碧绿的苞米棵上掰下来, 搬运回家,再将萼子一串一串地系起来,把它们挂到树杈上和屋檐下风干着。一直 到冬天里头一场雪落下来,地里院子里的活都收拾停当了,人清闲了,才把它们一 一地从树杈上和屋檐下取下来,在夜晚的灯底下,一家人吃过了晚饭,围在一起, 说说笑笑着,去搓下那些金黄而温暖的苞米粒子。 边大强在家里的时候,每年到这个时候,他就和老婆带着儿子到庄稼地里去转 上几圈,东看看,西瞅瞅,满庄稼地里巡逻。看完了庄稼,再站在庄稼中间,庄稼 一样仰了头看天,然后根据天气的晴好,约摸着过几日去地里刨出白白的花生来, 过几日去掰回那些绿衣绿裤的苞米来,再过几日去把麦子种在地里。庄稼人过日子, 样样都得精打细算地算计,地里的庄稼还没熟透,收早了,一准就会损产;收晚了 呢,晴天倒还不怕,一旦赶上了淫雨天,就会阻在地里收不回来。尤其是那些花生, 如果熟过了劲,再落上雨,你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它在泥土里发出胖胖的新芽了, 急得你搓手搓脚也没有办法。 一想到儿子趴在地里扒花生的馋样,边大强就忍不住笑了。 边大强正笑着,边小鱼就打着哈欠说:“又想起了什么开花结果的好事,嘴角 子都快裂到耳朵根上,去跟耳朵眼挤眉弄眼地做亲家了。” 边大强扫了一眼马路上哗哗流淌的雨水,眼睛看着越下越大的雨,放下了嘴角 上码着的一堆笑,说:“这几天,地里的花生该收了吧?今年雨水足,收成一准孬 不了。我在想,实在不行的话,我回去种完了麦子,就一块把花生卖了,回来把那 些钱还给边向阳的老婆。一个爷们叫一个女人给扛着账,想来想去的都不是那么一 回事。” 边小鱼依然打着哈欠说:“就你那二亩花生,连秧子和土都卖了,还能卖几个 钱。卖了,你们一家人就不吃油了?咱们是出来挣钱的,你倒好,却要从家里挖了 肉,来这里补疮。村里人知道了,还不拍着屁股蛋子笑话死你边大强。” 边大强沉了脸说:“那有什么办法,天上又不下金子雨。你不是说过吗,人不 走运了,放屁都砸脚后跟。我现在就是放屁砸了脚后跟。” “那就想办法。”边小鱼朝棋牌桌子的方向瞄了一眼,说,“一个老头都能想 出致富的路子来,咱们两个脑袋,还不顶他一块老木头。” “有什么办法可想?挣钱又不是咱们手里的一块地,想种谷子就种谷子,想种 绿豆就种绿豆,可着咱们的心思来。我现在除了跟你学会了刷墙,什么手艺也不会。 你看咱们去搬家公司里背那两天家具,我挣的钱,还没有磕碰坏了人家的东西赔给 人家的钱多。仔细想想,年初真不该一时头脑子发热,昏天黑地跑到这大城市里来。 咱们这些沟沟汊汊里的小泥鳅,猛然跑到大江大河里来,不被大浪呛死,也只剩下 晕头转向的份了。” 边小鱼嘿嘿地笑了两声,抱着腿,把下巴抵在膝盖上说:“你老婆总说你边大 强是个榆木疙瘩,你今日还真就是榆木疙瘩了?大江大河怎么了,小泥鳅怎么了, 你没听说过,小泥鳅也能掀起三尺大浪来。” “你是没被债压着。没被债压着的人,才能说出这样轻飘飘的话来,不怕大风 闪了你的舌头。”边大强说着站了起来,身子转向棋牌桌子的方向,看着一圈一圈 打牌下棋的人。那些闲闲散散着打牌下棋的人,像飘了一地的树叶子被旋风聚在了 一起,怎么看怎么想让人走过去点把火烧了。边大强想,他们怎么就活得那么轻松 呢? 边小鱼找到边大强的第二天,就鼓捣着边大强辞去了灯具市场的活。边向阳的 老婆看着执意要离开灯具市场的边大强,说:“你们在外头找不着活的时候,就再 回这里干。市场这么大,家家都需要装卸工。” 边小鱼在一旁说:“不用多了,他一年摔这么一次灯,往后的日子就清净了。” 见边向阳的老婆看着他,一脸的不明白,边小鱼就解释说:“把老婆孩子都领 出来卖了,去赔了给人家摔碎的灯钱,日子还不就清净了。” 边向阳的老婆小河水一样清凉地笑了起来,笑了一阵子,看着边小鱼额头上用 砖头拍出来的那道新疤说:“整个市场里一年到头也没有几档子这样的事,只是凑 巧了,让咱大哥碰上了。照你这么一说,人家谁还敢在这里干活了。” 边小鱼瓷着眼说:“碰上一回不就够他受的,你还想让他碰上几回。要是再碰 上一回,恐怕家去把老婆孩子卖了都不够赔的。” 过了一夜了,摔了灯后吓出来的那一脸惶恐相,还没从边大强的脸上褪尽。边 大强看着边向阳老婆藕荷色上衣上的扣子,心有余悸地说:“现在,我一看见那些 摞在一起的箱子,就眼晕,老觉得它们就要倒下来了。你给担的那些钱,你放心, 我干别的挣了钱,钱一到手就给你送来。我不会老让你给担着。” 边向阳的老婆说:“那些钱的事你先不用着急,人家一个月给我开一千多块钱, 吃喝又花不着,我暂时还能担动了。就是你们两个人,不知道外头活好不好找。还 有,大哥你不在这里干了,库房里人家肯定就不让你住了。” “我们两个大男人,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了。济南这么大,方圆至少也有几十里 吧?又不是只有你们这一个灯具市场里有活。”边小鱼气壮山河地说。 边大强看着边小鱼和边向阳的老婆,看着那些大白天里也亮亮堂堂的灯,心里 黯黯地,心想那三个箱子明明是摞得好好的,怎么说掉下来就掉下来了呢? 让边向阳的老婆把他们的铺盖给找个地方搁下,边大强和边小鱼就从灯具市场 里转出来,一前一后地在日光里走着,短短的影子在地上晃来晃去地动着。太阳还 是和昨日里一样,毒辣辣地落下来,肆无忌惮地烘烤着地面,他们脚下的路和路边 的树,还有路上和树下的行人,就都在太阳的肆虐里缄着声,好像在努力地积蓄着 体力。走到路口上,边大强停了停,看了一会来来往往的车辆,扭头问后边的边小 鱼:“咱们往哪边拐?” 边小鱼说:“跟着脚走呗。我昨日才来,新来乍到的,怎么知道哪里是哪里。 你在这里呆过几个月,好歹也是老济南了,还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边大强找棵树阴站下来,解嘲地说:“我一来济南,直接就奔到了灯具市场里, 从来没出来转悠过,怎么会知道哪里是哪里。” 边小鱼说:“泉城广场在哪里?反正快晌午了,也别找活了,你领着我去看看 广场去。从电视上看那个广场真气派,喷泉里喷出的那些水,都跟跳舞似的,听说 是随着音乐喷的?” “我天天在灯具市场里搬灯,从天明搬到天黑,哪里有工夫去想广场。我也不 知道它在哪里。”边大强挠着头发想了想,说:“咱们到公交车站牌上看看去,那 上边会不会写着?” 边小鱼看着边大强又脏又乱的头发,笑着说:“你的头发从来济南就没洗过吧? 到了广场上,正好可以用喷泉里的水好好洗洗。” 从公交车上下来,边小鱼先跑上前去看了看绿绒布一样的草皮。看完了,对走 到跟前的边大强说:“咱们庄稼地里的草清都清不完,大城市里的人却在这里专门 种草玩,你说这合理不合理。”东张西望了一阵子,又说:“这么好的地方你都不 来看一眼,真是白在这里呆了几个月。今天晚上,咱们就睡在这里算了。” 边大强一直想着自己要赔的那四千块钱,没有一点心思看广场。他蔫头耷脑地 说:“广场再好有什么用,又不往外生钱。我在想我赔的那些灯钱,上哪里挣去。” 远远地看见音乐喷泉正在喷水,边小鱼催着边大强步子迈大点,说你眼下就是 愁死,天上也不会给你落下点雨钱来。 紧跑慢跑地奔到喷泉边,喷泉还是喷完了。边小鱼围着喷泉转了一圈,一屁股 坐在了草地边的大理石上,望着随后赶来的边大强说:“喷泉喷完了,你这头也洗 不成了。” 说着,边小鱼看见一个中年女人手里拿着一个小铲子,在弯腰翘屁股地铲着什 么,就问边大强:“这里干干净净的,又没有鸡屎鸭屎,那个女的在铲什么?” 边大强扫了一眼女人,不关痛痒地说:“我怎么知道她在铲什么,但肯定不是 在铲草。你要是想知道,就上前去问问。” 边小鱼果真就站了起来,走过去问那个女人在铲什么。女人看也没看边小鱼, 而是抱怨道:“铲什么?还不是你们这些到广场上来玩的人,随口吐出来的口香糖。 这个破东西,在人嘴里嚼来嚼去的也粘不掉人一颗牙,可一吐到地上,就跟万能胶 似的粘住了,费上牛劲也铲不干净。” 边小鱼看见女人正在费力铲着的一块脏乎乎的东西,想,这不是鸡屎是什么。 边小鱼走回来的时候,边大强正在看着大屏幕上的广告。他看了眼边小鱼,说 :“你看看,这么块大电视,是不是比村子里过去放电影的影幕还大?” 边小鱼对着大屏幕打量了半天,点着头说:“没错,是比过去放电影的影幕还 要大。要不说大地方的人会享受呢,他们修了这么大一个广场,人坐在广场上,不 用花自己的钱,就能天天晚上像看电影一样看这么大的电视,这是多么滋润的神仙 日子。” “咱们现在坐在这里看大电视,也不花钱,不就等于享受到大地方人的待遇了?” 边大强一脸苦笑地说。 边小鱼眼睛看着大屏幕,嘴里笑着说:“你边大强什么时候也变得幽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