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邓绰住在这大厦里,有藏的意思。其实是躲避,不想那个此时还叫作她丈夫的 男人,来对她艰辛进行着的事情横添干扰。他干扰她,已整整八年,真是够了。人 生如果说有什么称作遭遇,那便是她的与他遇见。那时,她怎么能够知道,一个人 可以如此犹如沼泽一般地,将另一个人一点儿不留地活活吞噬?这样地成为另一个 人生命可怕的阻挠。 他真是她命运的沼泽呵! 不否认,曾经他是爱她的,是将她深深装在心里的。这却正是苦痛和悲哀的根 源,因为那地方太狭窄了,使她不可伸展,不能昂扬,甚而不能呼吸。也许,自己 放弃对艺术的追求,将画笔、宣纸、书籍等等,全部委弃尘埃,只以女人的意义而 存在,情形会略好些?那样她就能看在他给自己提供的日益豪奢的物质生活的份上, 而一切乖觉顺遂,合他之意。 也不是,她不是一度放弃过么?问题不在艺术。一切都是因为人。她不能接受 他那种世代穷贫一朝暴发的样式,不能成为他那目不识丁却富阔骄人的家庭里一个 不相悖的音符。她庆幸于而今的自己在他眼里,已是有了年岁的女人,这使终结两 个生命的牵绊终于具有了可能性。但她必须离开故乡城市,一旦离异,那将是个没 有她呼吸之空气的地方。那是他的空间,因为那是金钱的空间。这并不使她难过, 本来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粘滞,她绝不会呆在那个地方的。任何一个向往真正幸福的 人都不会不努力用文化浇灌自己的性灵,并如向日葵追随太阳一样向往文化的土地。 她并不对故乡的愚昧而生厌怼,那本来就是多么遥远而僻塞的土地。她只是有 些哀伤,而同情。 那个几乎在现代文明辐射之外的大漠深处的小县城呵! 繁水仍是塞外,但终归是市了,而且离长城近得多,几乎就在它的脚下了。邓 绰认为,长城具有文化与非文化分界的意味儿,它的里面和外边,风的硬度有鲜明 不同。她想把工作调到繁水的书画院。婚姻的失败将宣告她世俗生活的失败,此后 便要遁形于艺术,求得性灵的喜乐和安宁。若是能够再早上几年,她是会翻过长城, 到北京去,甚至到南方去,如这个时代的许多人们那样去浮沉飞扬一番,锤炼柔肠 侠骨,造生命之大境。但现在不行了,她已届而立,事业上却无有可以轩然而立的 建树。重要的,是心感到倦累,不宜飘游,她只想宁静了。 她只想要一份能够维持生活的工作,一份与世无争的生活。 这是不能生爱于乔百川的原因么? 其实她知道,最有关的,是自己目前的处境,恰是需要帮助的时候。她需要乔 百川的帮助,这样,无论如何,若是发生了,爱情都有交易品的属性,从而伤及人 的格致。 本心里,她对于乔百川是怀着感动的,不是他,她的画展几乎不可能举办。她 办画展不是像别的人们一样,是为了出名,或谋利,她只是想借此使自己具备调入 繁水书画院的条件。一句话,是为了求生存。是怎样认识乔百川的呢?这得感谢远 在江南的同道孟星恒,孟星恒喜欢她的画,彼此于是成为遥远的朋友。通过书信认 识三年后,两人才得以见到。就只见那一面。当时她在北京读书,他来北京开会。 然后又是淡淡的通信。这样的一种友谊,竟成为人生关头的援救。当知道她急需改 变环境而无计,孟星恒慨然设法,托情自己所在城市的市长给一同在中央党校读过 书的繁水市主管文教的副书记打友谊电话,假说邓绰是自己亲戚,请予关照。就是 在去拜见市委副书记时,认识乔百川。结果他成为真正的依赖。 这有些像是上天的存心。乔百川一见到她就掉进了迷惑。许多事都是他主动帮 忙做的,于是,繁水市历史上最大场面最轰动的一次画展出现在人们的文化生活。 人们惊奇得睁大了眼睛,在繁水,竟有这么出色的女画家呀!怎么埋没尘埃如许年? 但这并不是说,邓绰就可以顺利进入书画院。在悠久的习惯中,呆在书画院这样地 方的人往往都不怎么能书画,犹如呆在作家协会的一般都不是真正的作家。 但在这名叫大厦的招待所里包租一个房间住下来,却不是乔百川的助力了。先 举办个人画展,然后趁热打铁,调进市书画院。这是乔百川赞成的。画展之后,乔 百川却不再过问任何事情,只是隔三岔五地打电话来请她吃饭,或去唱歌、郊游。 邓绰知道这是为什么。 大厦五楼背阳面的这个房间,是李格帮的忙。他跟这儿的老板娘有远远的一点 儿亲戚。李格是市美术家协会主席。邓绰知道李主席喜欢自己胜于喜欢自己的画。 但她总是巧妙地把话题只泊在画上,说线条、色彩、用墨用笔,以及徐悲鸿、张大 千等等。李格有狡猾的一面,但本质是善的,而且生着一副可以不太费劲就能引开 的头脑。 所以李格无论如何不具备帮助她把事情办成的能力。市委副书记不是不帮她, 主要是他刚刚亲口宣布繁水市文化单位从此冻结,不再可以有人员调入,尤其是不 能有自县区调入者。因为都在说,改革要来了,此后统统实行招聘制了,调动工作 这个词组将要成为历史了。当然主要是,市委宣传部长跟市委副书记之间有政治上 的埋伏。更关键的,市委宣传部长已有过明朗暗示,邓绰入了他法眼。 这都使邓绰感到急迫,她是不能成为一个被招聘者的。婚姻的枷锁碎掉后,在 获得自由的同时,她也将成为无产者。不能指望以绘画的技能谋生,在这样的土地, 这样的时代。她必须得有一份令内心感到稳当的工作,才能平静地经受人生这场重 大起伏。 她不可能接受宣传部长,这是连一丝可能性都没有的。 凄凉地,她在内心对自己说,非这样不可的话,宁可那个人是乔百川。 邓绰抬起忧郁的眼,又去看夕阳的地方,那里,露着的半边太阳也不见了,她 知道不是黑云的贪婪,是大地的接纳,太阳回到大地的家去休息了,为了明天崭新 的升起。她却到哪里去休息呢?她也是这么这么地累了呵。 缓缓转身,她往回走。这大楼里是这样静,只偶尔从底下一层传来些人声。只 有在搞会议接待时,这地方才会喧闹。若是不这般住在这儿,哪里会知道在嚣闹的 城区,会有如此一个所在呢? 她想象着赵琦宝掘地三尺在繁水市寻找自己的样子,那种气急败坏,那种嚣张 衍生的疯狂。是的,那人必定会查遍繁水城市所有宾馆招待所,以特工式的巧诈和 机警。这是她如此包租房间的原因。只有这样,她才不用在顾客登记簿上留下自己 的名字,从而被他查到。金钱真是样有趣的东西呵,总是与巧诈机警这类物什紧密 联系一处,而魔术一样催生出人心的嚣张和疯狂。赵琦宝初时不是这样的,那时他 仅仅是个不读书的人,是个被所有人称说“精”的人。那时候,她不能够充分领会 “精”这个字的含义,以为真的就是赞美,是愚蠢笨拙的反义。唉,与文化无关的 生命能够跟美有多大关系呢?现在知道了,离却书香的浸润,“精”,对于人性是 多么可怕! 他们知道怎样以最快速度最大限量攫得金钱,而金钱知道怎样最便宜地把他们 变成希特勒。 她是说被借来编辑一本繁水市向省里献礼的大型画册——以这个理由而离开家 的。现在既不能回去,也不能立刻离婚。必须等调动的事情完成后才能办理离婚手 续。 这是她急迫最重大的原因,她已在这里潜居了快三个月了。 若是离了婚,那她就必定调不成了,社会对于离异的女人总是投来另外的眼光, 尤其在这样俨然化外的地方。 穿越楼梯口时,她拢住脚步,往上看一眼,略一犹疑,举步上去。她想到楼顶 的平台去,暮色就要飘垂了,伏在栏杆上看远山一痕一痕淡去,四周亮起万家灯火, 是很美好的。这是她时常的享受。 都是熟悉的景物,攀上几层楼梯后,是一个大锅炉,炉子静寂,灰都被掏扒得 干干净净,旁边堆着一些黑乎乎的碎煤,破木头板子,破沙发坐垫子,都蒙着厚厚 一层尘土。从这再往上,攀过几层楼梯,是一个破木头门,破虽是破,却很结实。 好些天没听见杨大爷哼着歌儿烧锅炉了,显然是因为住的人少,高间都空着。杨大 爷曾告诉说,那大炉子的热水是用来给住在高间的客人洗澡的。邓绰还清晰记得初 次上来这里,见那门框上,钥匙在锁上挂着,没有锁时,惊喜莫名的情形。 平台上不见了往日的阳光,是深谷潭水似的一大泓秋的凉寒。像三间房子那么 大的白色水房仍旧能挡住北边刮来的风。木匠用的大长木头凳子还是横在墙根儿, 被斧子砍得一派粗糙的表面在即将暗下来的光色里模糊着。自从发现这地方,邓绰 就会在画写累了的时候攀上来放松眼睛和心灵。她住的那间屋子是阴冷不见阳光的, 坐久了便受不了。她总能在这里沐到金灿阳光。她喜欢先坐在长木凳上,再把双腿 放上去,再轻轻躺下去,仰面迎着太阳,让它把自己晒得浑身热乎乎,暖烘烘。她 有时来回踱步,或者站在某个地方做几节体操。这平台上可以望见南山的绿树,和 城西北角大青山的峰影。 街对面酒楼的霓虹灯已性急地闪亮了。邓绰伏在栏上,南山开始隐约了,风的 声音在耳畔渐渐清晰,她忽想起那天,在这平台上与男孩子的相见。是中午时候, 她披着阳光,也是这样伏在栏上,沉思默想,背后的木门呀地被推开,听见一个人 迈进来。她回过头去,几乎与来人同时说出:是你! 就是男孩子。他是那么惊奇,好像是突然间面对了奇迹。 原来这里也是他常来之处,他喜欢来这里看灯光。他说,刚出来的人,可能都 想家吧?然后说,晚上到这平台上来看灯才好呢。早上也好。她猜他早上来,准是 看日出。他还说,瞧这楼顶平台,多大!就像个小操场。 从后来的问答中,她知道男孩主要是想妈妈,因为妈妈身体不好,经常生病, 爸爸脾气不好,不知道照顾妈妈。以前妈妈生病都是他照顾,现在他出来了,妈妈 生了病怎么办呢?由平台而联想到操场,却不是留恋校园时光,他不是被迫,是自 己天性不愿意读书。 他瞪着明闪闪的眼睛,问:姐,怎么你也喜欢到这儿来?就像有一天,在熙攘 的夜市上,他骑单车过来,突然间看见她,惊得回不过神儿的样子,说,姐你怎么 也来这儿?! 她浅浅笑起来,他觉得什么样的地方才是她该出现的地方?月亮上? 就这一走神儿的当儿,暮色水一样泼下来了,泼在她的双肩上,使她感到被淹 没的冰寒。这是因为,她感觉到衣兜里,手机的震荡了。怕它的声音,才这样静了 音,却谁知,震动更直刺骨髓。 宝贝儿,在吃晚饭吗?一定要吃好哈,不然夜里你可是会吃不消的。我正在吃 晚饭,我可是做足了准备的,绝对可以通宵达旦。公饭一完我就来。 乔百川的短信。他已经赤裸裸了。 邓绰哆嗦了一下。紧紧闭上眼睛。她其实是有欲望的,与赵琦宝分居已有半年, 肉体早就发出要求,渴望酣畅淋漓的爱。她能想象乔百川的胸腹肌健瘦硬坚实的样 子,他有着出色的体魄和外形,阴阳调畅功夫肯定不会差劲。一个长夜之后,她必 如一株得足了浇灌的秧苗,葱郁蓬勃起来。 她将鲜艳丰盈,千娇百媚。 乔百川本来是不愿意在这简陋的大厦开始与她珍惜的水乳之融,他想去约下繁 水最豪华的长相忆酒店最阔气的套房,完全是将就她,才克制了自己的。 这将就却不会持久,只要她属于了他,他就会迅速把她搬离大厦,住到一套精 致的房子里去,此后统统都不须再操心,往繁水书画院调啦,生活用度啦,甚至与 赵琦宝的彻底切断。 那样,她就不会再这么样感觉累了,这么这么地累。她就可以什么都不用再想 了,只一心画画就行了。那简直就是她想要的生活了。 风什么时候变大了,忽忽地在身畔刮,刮得她的头发纱一样飘扬起来。 乔百川会非常非常体贴,会饶有兴味地跟她探讨绘画、哲学、音乐、宗教等等 艺术文化之事,一如她心的秘密处那一直氤氲着的爱情憧憬和向往。会给她出版画 册,会为她到北京,甚至伦敦、纽约去办画展,会带她到世界各地去旅游,听维也 纳音乐,看卢浮宫雕塑,漫步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再也不会有婆婆公公,小姑子 小叔子这类俗世浑浊理直气壮地奔突于她的生活了,再也不会有那些野蛮愚昧围裹 磨砺令她窒息了…… 风更大了,使她的整个人都纱似地要飘扬起来。像是酒醉了,她有些迷糊,有 些摇晃。轻轻撑一下,离开那栏杆,她往下面的房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