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的童年很快地融进他们的村庄,这个村庄的村民在山外山的地方顽强地保留 着教徒的风俗习惯。这习惯在各地都是一样的,在这里,我不用偷偷地跟大人在家 里念经,那种开放的声音让我的心灵敞开了。 在二姑妈家吃晚饭时分,外头开始响起带着海水语音的诵经——晚课已经开始 了,表哥表姐们加快了扒饭的速度,狠命地把碗里的饭扒完。 “快!快快!”姑妈在旁边催着一群孩子,我是这个家、这个村的客人了,可 我这个6 岁的客人已经懵懂地知道也应该跟着他们的步伐,知道姑妈只是不好意思 催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我扒饭的速度同样加快。 放下饭碗,奔跑在窄小的巷子里,巷子的一头在昏暗的灯光下热闹非凡,经文 的声音高亢激昂,响彻在渔村的夜空中。张扬的声调痛快淋漓,释放着长久压抑的 灵魂。 那一刻,灵魂复苏。 信仰在他们的口中如此坚定地化成语言的基石。平声调的诵经在这里抑扬顿挫 欢快地跳跃着,我有着赞美歌唱的快乐。 极少作客和来客的七十年代,一次作客便是如此珍贵地落在我的记忆里,刻录 着每个细节。 因为当船员的姑父回来了,我才有缘由走进我生活外的线条。姑父回家是一件 隆重的事情,,随国际轮船走欧洲等地的姑父只有船经香港,在香港作长时间逗留, 才可乘机回家一次,这样的事情,对一家,甚至一村,都是一件开心事,每个回家 的船员会带回来许多七十年代极其奢侈的东西,也捎带其他同乡人的信件或物品。 父亲是姑妈娘家的代表,带着一家人的嘱托,包括也带上我,去会会我的姑父。 姑父带来的当时见都没见着的东西,比如饼干、衣服、泰国米……甚至一辆单车, 并且交代每件东西给予的主人,比如我爷爷、奶奶,当时这辆单车还是分给我们家 的。我和我父亲出门时就带着多少双期盼的眼神。 这让我有沉甸甸的喜悦和自豪。 我成了家族和街坊邻里所有孩子的羡慕对象,父亲这一决定像给我颁布终身荣 誉奖,旅途的劳顿,在我的脚丫踏上经年岁月磨得光滑的石头巷子时,便被崭新的 喜悦充盈了。 那层无形的压力浮现于大人的客套之后,转眼便沉进去孩子的纯真之中,我和 表哥表姐妹们马上快乐地玩成一串了。表妹阿玉整天抱着个布洋娃娃,跟真的小孩 子差不多大,而且,把它放下去睡觉,它那双漂亮的眼睛马上会闭上。 这个眼睛会动的洋娃娃使蹒跚的阿玉远近闻名,整个村的孩子有事没事都来看 这个她父亲专门从美国漂洋过海带回来的玩具。这个洋娃娃贯穿了阿玉的整个童年, 是她白天、晚上都抱着的伙伴,要借看、摸摸它并非那么容易的事情,有时哄得她 肯放下它,我们趁机摸摸抱抱一下。让布和塑料混合制作的玩具触及皮肤,愉悦的 感觉便弥漫周身。 看她睡觉时把她抱着,靠着它睡觉,在我们的泥土和伙伴之外,那是多么温馨 的依靠。从那个时刻起,我的心底便有那么一种皈依的感觉,或许,身体的活动都 远远无法代替心灵的依靠。结婚后,当我靠着老公睡觉;生孩子后,让孩子靠着我 睡觉,那种从母胎而来的依靠的感觉一直伴随着我——人是多么惧怕孤独寂寞。 那么,茫茫大海中的船员呢?他们的孤独便是植根于心底的一根树苗,随着年 月逐渐长大,直到枝繁叶茂,谁也无法了解我们根底下的那片土地。 日子在平常中重复着,直到某一天突然暗了下来,父亲和叔父们进进出出,脸 上是严峻的表情。我们的心情在他们的脸色下忐忑不安着。 二姑父突然中断了寄钱,姑妈一家一下子陷入困顿。 作为姑妈的娘家人,父亲和各位兄弟如临大敌。他们感到责无旁贷地负起解决 问题的重任,兄弟们一下子拧到了一块。动员起乡里所有在外当船员的乡人,辗转 了解姑父在外的情形――是不是有了外遇? 而陆续而回的信息却让所有人心头的石头落地。姑父是所有船员当中最“好仔” 的。当船只到达国际码头的时候,姑父却自愿担当起守船的任务,让其他人到码头 找“乐子”。经常几个月乃至一年在茫茫海上漂泊,绝大多数人都马上上岸,轻松 快乐一下。而孤身独处的二姑父依然在船只靠岸时继续独处。多次寻问他之后终于 得知,他得到家里的信件,告发姑妈不孝顺公婆,因此而进行“经济制裁”。 事件几个月后恢复了平静。我们无法得知大人的调停工作。只知道姑父的“番 批”依然而至,那是比过节更振奋人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