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远房表叔是一个很怪异的人,他一生纠缠在颜色上。当然,起先我是不明 白他为何对颜色的认识如此固执——譬如他对“红”的偏爱。不明白,完全是因为 那时候我年岁太小,阅历浅显。后来长大了,我才明白,任何一种东西(包括颜色) 都是有生命的,而生命是与时代休戚相关的。 我想,我还是讲一讲我表叔的婚姻吧。 我的表叔杨振江,是在二十五岁那年,把我表婶淑英娶进家门的。当时七岁的 我,混杂在人群中,目睹了表叔杨振江的整个结婚过程。 我记得那天的太阳挺高,头顶上飘浮着柳絮,懒懒的,显得很散漫。表叔从院 里转进屋里,坐在床边,大概觉得脸上痒痒的,就用手去抹脸。他的脸上写满了焦 灼,坐立不安。热情的邻居、身材肥胖的葱花娘劝他别着急,其他邻居也在安慰他, 他不住地点头,嘴里说着“不着急、不着急”,但双手还是像多余的家什,不知放 在哪里。 还有一个情景我没有目睹,是听邻居二秃说的。就在我表叔杨振江坐卧不宁的 时候,表婶淑英乘坐的公共汽车已经停在了离杨家不远的一条小街上,她的哥哥推 着一辆半旧的红旗牌自行车,正在站牌下等她。当时两个人相互看着,没有一点高 兴的神情。淑英的哥哥是个戴眼镜的瘦小男人,看上去谨慎小心。淑英的脸很白, 仿佛落了一层白霜,没有一丝表情。她低声说,走吧。她哥哥没有说话,只是木讷 地随在妹妹身后。 非常擅于描述事物的二秃尾随着这兄妹俩,拐进一条更小的街上。后来哥哥停 住了,小声地说,还是坐上吧。淑英想了想,就坐在了哥哥的后车架上。哥哥用自 行车把淑英一步一步地,从街上推进更加逼仄的胡同里。因为胡同很窄小,两旁堆 放的砖头还有其他杂物,再加上人们都出来看新娘子,所以也就显得愈发的拥堵, 把新娘子淑英的腿都给磕破了,裤子上也蹭了灰。她哥哥流着汗低声说,你坚持一 会儿吧。淑英说,我懂。哥哥听出妹妹的声音很重,就叹了口气。 此时杨振江穿着一身硬扎扎的中山服正在屋里转磨磨,不断有青皮小子们飞奔 而来,向他通报新娘子的进程,邻居们就都劝他到街上去迎,可他细声地说,外面 人太多…… 那时街面上平房一片连着一片,不论有点什么事,人就忽然铺散开来,天上地 上都是眼睛。孤寂的人们非常喜欢看热闹,甭说是娶媳妇了,就是马路牙子上有两 人下象棋,旁边也要围上几个人呢。后来还有人劝杨振江出去,葱花娘就说,等着 吧,娘家人也知道他的情况,人家不讲究这个,不会见怪的。 就在我表婶淑英快到小院时,有人放起了鞭炮。呛人的灰白色的烟味儿在上空 弥漫着,经久不散,杨振江被人拥着来到门外。 后来表叔杨振江告诉我,当时他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他努力搜寻着,他想找到 最喜欢的颜色、也是他所能看到的惟一颜色——红色。讲到这里,我还忘说了一件 事,我表叔是个盲人,但在非常明亮的阳光下,他还能模糊地看清一点影子,尤其 是对红色的影子。红色,是他对外部世界的惟一感知,也是他非常有把握的一种颜 色。 在杨振江的印象中,新娘子的身上是应该带红的,对此似乎毫无争议。胡同里 的其他媳妇们过门那天,都是披红带绿,都是穿着红色的上衣。杨振江寻找着红色, 可是没有发现,他问身边的葱花娘,淑英在哪呀?葱花娘说,就在你的眼前。杨振 江说,我怎么没看见,她没穿红吗?葱花娘答非所问地说,别问了,快点行礼吧。 杨振江一边想着自己的媳妇怎么没有穿红呢,一边就被人生硬地按下了头,随后就 听到有人在数“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他上下弯着身,听见周围响起啧啧赞 叹声,夸赞新娘子如何的漂亮。 婚礼进行得非常顺利,在主持人姜哥的指挥下,非常严谨而又不失火爆地完成 了,不过婚礼那天,有两件事让杨振江非常不高兴,一是娘家人的惟一代表淑英的 哥哥只坐了片刻,喝了半杯茶水,就脸色平淡地走了;还有一件事,他听证婚人葱 花娘悄声对他说,淑英不但没有穿红上衣,也没有穿料子裤,而是穿了一身浅灰色 的凡尔丁“列宁服”,这就使他很大的不快,多少年之后发生的那件令人撕心裂肺 的故事,不能不说,也与这件事有关,但葱花娘还是趁乱乎劲儿,悄悄附在他耳边 说,不穿红就不穿吧,人家不讲究这个,再说人家能跟你,就不错了,你小子有福 呀,这姑娘嫩得能掐出水来呀。杨振江听着就呼出了一口气,心里稍为有了一点舒 畅的感觉。 我和二秃,还有其他半大小子们,都盼着夜幕降临,好看如何逗新娘,可是晚 上的闹洞房只是走了一个过场,平日嗓音嘹亮、花招百出的姜哥却只让他们两人双 双去咬一个悬吊着的苹果,而后大家便悄然而散,只留下那颗晃晃悠悠的被啃咬得 格外丑陋的红苹果。那些丑陋的牙齿印儿,没有淑英的,都是杨振江一个人的。 天忽然就黑下来了,灰暗肮脏的小院少了尴尬,并且出奇的平静。人们以往的 时候,总要大声说笑,或是彼此串门,但杨振江婚礼的那天,人们改了多年的习惯 ——这是葱花娘嘱咐的结果,减了闹洞房的程序,也是葱花娘叮嘱的。 关于表叔的新婚之夜,多少年之后,苍老的表叔曾跟我说起过。如今经过我的 归拢还有我的想象,我表叔杨振江新婚之夜应该是这样的——晚上,淑英拉上窗帘, 把四十瓦的日光灯关上,又把她买的金鱼玻璃台灯点上,杨振江想告诉媳妇开大灯, 这样他那极微弱的视力还能看清一点淑英移动的身影,而今他一下子就掉到了黑暗 中,他想说,但是犹豫了好半天,终于没有说出来。你也累了,早点睡吧。杨振江 坐在床边上说。他听见淑英“嗯”了一声,然后便有了摸索的声音。他猜想,她是 在脱衣服。因为他随后便闻到了他从没有闻过的清香的气息。女人就是这样的气味 吗?他在心里琢磨着,好半天他才听到淑英轻声地劝他休息。杨振江开始脱衣服, 他脱得很慢,有一种害羞的心理。他猜想,女人大概正在注视着他。那天晚上,他 穿着衬衣洗的脸,穿着长裤洗的脚。然后他站在床边,轻声地问,睡了?淑英躺在 了床上,答道,嗯。杨振江穿着背心裤衩做贼一样钻进了被筒里,新被面新衬里新 棉花,他腾地冒出了汗,心咚咚地跳起来,像有一面大鼓在擂响,他想起来,那是 他少年时代的鼓。他极力想忘掉那面大鼓。可等他静下心来,却听见身旁躺着的淑 英异常的平静,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女人的气息慢慢地飘溢过来。杨振江心里明 白,淑英嫁给他这么个半瞎子,图的还不就是他的“根红苗正”?否则她一个在早 年租界地的小洋楼里长大的人,能到这穷苦人扎堆的地方来吗?过去住在小洋楼里 的人,都是些有身份的人或是有钱的人。解放后,虽然情况有些变化,但是那里的 人,在骨子里还是依然傲气十足。杨振江通过气息就能觉察出来,淑英嫁给他,并 非心甘情愿。杨振江知道淑英的“臭老九”父母还在江西的农场里学习改造,恐怕 这辈子也回不来了。杨振江有根据,两个月之前,淑英只见了他一面,便点头同意 了,特别痛快。当时他便有了几分得意,得意自己的工人出身、得意自己早亡父母 的苦大仇深,但很快便又有了一丝不安,自己住在这么一个破地方,要什么没什么, 真是委屈了人家。想着这些,心里就有了一种塌陷感,而且软软的,没有了一点力 量,同时又升腾起了一种迷茫,便不知这新婚的晚上该怎么过了。昨天葱花娘曾经 耐心教授了他一番,当时他听得耳热心跳。他非常感激葱花娘,因为这些年多亏了 葱花娘。葱花娘说,只要我活一天,就要照顾你,谁让你那死鬼爹妈把你托付给我 呢。杨振江想着,就流出了眼泪。他屏住气,不让自己出声,但是体内游动着一股 酸楚的气体,鼓动着他的胸部一伏一伏的。他翻了翻身,这时身子也就感到愈发地 灼热,他撩开被子,露出了一条腿,立刻就感觉有了凉爽和舒畅,随后便又有了一 种冲动,他想按照葱花娘教的办法去尝试一下做男人的感觉,于是小心地鼓足了勇 气,慢慢挪了过去。他正想去碰淑英,却听到了一声抽泣,愣怔了一下,瞬间,他 就想起了许多事情,想到了自己半瞎的眼睛,想到了自己破旧的小屋,想到了女人 漂亮的容貌,当他回过神来,想完成男人本能的运作时,却突然没有了男人的气概。 那晚,杨振江没有做男人的新婚功课。淑英也翻动了一夜,但没有一丝的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