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表叔杨振江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虽说眼瞎,但是他白天出门从来不拿探 路棍子,因为正好他能看得清红色,所以红色已经成为了他的人生路标。恰好外面 的世界成全了他,因为大街小巷都飘扬着红旗,许多人的臂膀上和胸前也都带着红 色,红得那样鲜艳,俨然成了一个个流动的路标,这样他走起路来,如履平地,几 乎没人知道他是瞎子。为此,他特别钟爱红色,因为越是鲜红,他越看得清晰。他 热爱红色,他恨不得自己的老婆淑英从头到脚都是红色,虽然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事,但是起码结婚那天她应该穿红色呀,她为什么不穿,难道就是想让他看不见她? 淑英过门那天没有穿红,竟成为杨振江心中一个疼痛的疤结。 其实,淑英对他很好,他应该能觉得出来。淑英在一家丝袜厂做检验工,每天 上班之前都要把早饭做好,下班回家,也从不歇息,里里外外地忙活。小院里、胡 同里及至大街上,都知道半瞎子杨振江娶了个漂亮的好老婆。可是说的人越是多了, 他心里却越是不安,他时刻提防着每一个走进小院里的人。他也能切身地感到,男 人们到小院里来的次数频繁了,姜哥过去就是很少来的,如今他时常能听见姜哥嘹 亮的嗓子。杨振江由最先对淑英的无法把握而变成了忧虑,他开始害怕有一天淑英 会突然与别人发生点什么,或是会突然离开他。 为此,杨振江每日里经常巧妙地向淑英打听她父母的情况,他清楚只要她的父 母永远在江西“学习”,那么淑英就能永远不会离开他。他就能在社会地位上,永 远俯瞰她,她就会低他一等,从而她就会被绑上一根无形的绳子。还有一件事,他 也不愿意她娘家哥哥来看她,他恨不得掐断淑英与外界的所有联系,他甚至琢磨着, 如何才不让淑英“三班倒”,只上白班。 杨振江在一家纸制品厂上班,每天要折叠上千个小纸盒。他一边折叠着,一边 惦念着自己的那个小屋,惦念着淑英上中班和上夜班,独自空闲在家时,淑英会干 什么,会和谁说话、会和谁来往。 北方的春天极短,几场大风过后,天就开始泛起了热,阳光也就显得慵懒。我 似乎看见表叔杨振江坐在木凳上,在那折叠着,这种简单机械的动作极易使人的思 想飞得遥远,表叔似乎又听见了童年时的鼓声。 在表叔杨振江的小时候,他爸爸常常带他到公园去玩,我听说那时候他不是瞎 子,有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他爸爸好打鼓,每次到公园去,别人在那练大刀、举石 墩,他爸爸在那打鼓,所以童年时候的杨振江也跟着学了一阵儿,居然有了一点意 思,能打出一些内容。后来他父亲得了病,他便再也没有随父亲去过公园,他整天 看见父亲坐在家里像一个巨大的风箱在那喘息着。有一天下课回来,他看见父亲趴 在那,静静地,没有一点声响,他心中泛起一阵欣喜,但同时又感到奇怪,爸爸怎 么不拉“风箱”了,凑到近前一摸,爸爸早已浑身冰凉,他哭了,疯一般地跑出屋。 父亲死了。母亲回来了,她张着两只发白的手,呆呆地望着。杨振江的母亲在街道 工厂上班,每天的工作,就是用碱水刷洗瓶子,刷一个二分钱,她想多刷出几个来 好给男人看病。可晚了,一切都晚了。她没有哭,也没有说什么,而是软软地矮了 下去。母亲也死了。一夜之间杨振江突然没有了依靠。他哇哇地哭着,一直就这样 哭着,谁也劝不了他,最后葱花娘把他领回家,晚上葱花娘和他同盖一床被子,告 诉他没关系,街坊四邻都能照顾他,他渐渐地安静下来,只觉得两只眼睛发涩发疼, 好像有人用针一下、又一下地扎他。那晚上,他偎在葱花娘的怀里睡去了,但早上 起来,却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杨振江瞎了,他哭喊着说他要死了。葱花娘说,晚 上我做了个梦,你那死鬼爹妈嘱咐我要照顾好你,孩子你放心吧,有我儿子一口吃 的就有你一口。孩子你死不了,你命大,在你前面,你妈妈生了三个,都死了,就 你命大呀。 那天杨振江在春天的阳光里,一边想着自己过去的童年往事,一边折叠着像小 山一样的纸盒。同事们都诧异,笑称这是女人给他的力量,新婚的男人都是干劲十 足。杨振江也笑了,但笑得很勉强。在扭身站起来时,他又有了一个主意。他就后 悔这么长时间了,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主意呢?回到家,杨振江向淑英讲了,淑英 沉默了好半天,终于同意了。原来杨振江想要孩子。后来苍老的杨振江曾对我讲, 那时候他的想法非常单纯,他认为女人的累赘多了,把脑子占满了,就会安全一些, 还有女人身边带着一个孩子,也能使坏男人少点别的打算。 同意生孩子的淑英,当天晚上就非常配合地做了安排。晚上吃完饭,淑英一边 收拾碗筷,一边对他说,我这两天腰疼得厉害,也不知怎么,睡觉时你帮我捏一下, 他答应说行。他的手劲儿挺大,这多少也与他少年时代随父亲练习击鼓有关。那会 儿父亲让他小臂上绑上沙袋练鼓,还让他闲时用手揉捏鼓槌儿,他曾给淑英揉捏过, 淑英说太舒服了。听了一会儿收音机,淑英就关上了。她明天还要上早班。淑英洗 完之后就卧在了床上。杨振江开始给她从肩揉,然后便是腰,便是臀,淑英是个很 柔软的女人,轻轻呻吟着,过了一会儿,她就说我把衣服脱了吧,有些热。于是他 的手就直接触摸到了淑英的皮肤,她的皮肤很细很滑。自从第一次他失败以后,他 这是第一次比较全面地触摸妻子,很快他便有了一种美好的激动和兴奋的欲望,就 在他直起身擦汗的时候,忽然淑英翻过身来,然后便将他的脖子抱住了,接着拽他 到了床上。杨振江是在慌乱中接受这种亲热的,他也紧紧抱住了淑英。淑英的身体 异常灼热,皮肤下像有什么东西在跳跃。淑英急促地喘着粗气,同时用手不住地抓 捏他的肩膀。杨振江完全昏了头,他一直认定娶进门的是个安静的淑英,怎么今天 却变成了这样,他感到不可思议,有文化的女人怎么能这样呢?于是他断定淑英是 个隐藏很深的不安分的女人。漂亮的女人都是一样的,肯定有过不堪入目的过去… …他终于控制住了从新婚第一天到现在的第二次真正的冲动。晚上,他又听到了淑 英的抽泣声。他咬着牙,恶狠狠地大骂了一句。 生孩子的事就这样耽搁下来。 后来表叔杨振江对我说,那时我真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