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一夜,马秀英就跟着韩启立住在这间临时的房屋里,没有回到李有福身边去。 马秀英不想跟着李有福捡破烂,也不想跟着李有福收破烂,更不想跟着李有福 过日子、生孩子。老家回不去,马秀英另外打主意。一个女人家能有什么好主意呢? 只好重新找一个男人。这人就是韩启立。要说第一个男人是媒人当家给她找的,第 二个男人是她上了对方花言巧语的当,这第三个男人就是马秀英自己选择的。韩启 立在工厂当保安,高大大的,胖墩墩的,一天一天站在大门旁边不动弹,一看就像 一个老实人。马秀英吃过二流子男人李有福的苦头,觉得像韩启立这样憨实的男人 才是她想要的,或者说找个憨实的男人才是最靠得住的。韩启立当过兵,在部队站 岗放哨是他的强项,在这里当保安正好派上用场。韩启立在老家没有老婆,在这里 没有女朋友,这些马秀英都已经查听清楚才下手勾引的。韩启立长相别扭,工厂里 别的女人看不上他,马秀英倒是看得上。说起来,大山里的水土很奇怪,女人一个 个长得水灵灵的,一个比一个喜眼,一个比一个漂亮;男人反倒一个个长得矮趴趴 的,小鼻子,小眼睛。正是因为这样,一个个女人才跑得出大山,大山外面的男人 才会要。与前面两个男人相比较,马秀英不觉得韩启立长相差在哪里,反倒觉得他 蠢头蠢脑的是一大优点,最起码李有福找过来,韩启立能抵挡一下子,不至于吓得 缩头缩脑把她往房门外面推吧。按照马秀英的想法,她应该回去跟李有福说一声, 就算明白地跟他说不想跟他过日子,他也不会不同意的。再说她从老家带来的包袱 还丢在那里。韩启立问,里边有值钱的东西吗?马秀英说,贵重东西倒是没有,就 几件换洗衣服。韩启立说,你穿什么衣服我花钱给你买。韩启立不同意马秀英回去。 韩启立说,人家明明把你骗到这里来,你能离开他就算不错了,还要送上门去? 马秀英说,不是他骗我来的,是我愿意跟着他一起来的。 韩启立说,你真是好坏男人分不清呀。 马秀英疑惑地问,你说李有福真的是个骗子吗? 韩启立说,他不是骗子你能跟他到这里来吗?他不是骗子能把你带来的几千块 钱花光吗? 马秀英点头说,听你这么一说,那他就是一个骗子。 韩启立说,这种骗子兴许在农村里不多见,在城市里一抓一大把。 马秀英摇头说,我看他还是不像一个骗子。 韩启立说,那是你见过的世面太少了。 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甩开李有福,马秀英觉得有些理亏,有些对不起他。她心里 一阵酸溜溜的,情感上有一种对他的不舍和依恋。这一情感,她离开老家,离开第 一个男人,都是没有过的。她觉得他给了她许多从前不曾有过的东西,住旅馆、下 馆子、坐出租车、进歌舞厅、唱卡拉OK,这些都是她模糊而具体的城市梦想,这种 刺激而疯狂的日子她喜欢、她怀念。如同离开老家就回不到第一个男人身边一样, 现在她只能依靠韩启立。 马秀英像是一个溺水的女人,一把抱住韩启立说,我现在是你的女人,你就是 一个骗子我也认命了。 韩启立伸手抚摸着马秀英的后背,安慰似的说,我怎么会是一个骗子呢? 第二天上午,马秀英没上班,继续呆在这间临时性的房屋里。韩启立担心李有 福找过来,在工厂里影响不好,老板要是知道肯定会炒他俩的鱿鱼。这间临时房屋 虽说属于工厂里的,离大门不远,但毕竟不在厂子内,李有福找来即便有影响也不 会影响到哪里去。厂内是公,厂外是私,一件私事工厂老板是不愿过问的。然而韩 启立还是盘算错了。李有福来工厂找马秀英不是一个人,而是带着七八个人一起吵 吵闹闹找过来。好在韩启立有准备,几个当保安的小哥们就在这间临时性的房屋里 等候着。说好的,晌午韩启立管一顿酒。几个保安一边打牌一边待命。李有福来不 来不一定,晌午一顿酒却是一定的。他们说,就当提前喝大哥的喜酒了。几个保安 没韩启立岁数大,平常不喊他大哥,今天喊还是因为晌午一顿酒。马秀英在临时性 的房屋里度日如年,不知道说些什么话,不知道做什么事。韩启立一小会出去一小 会进来像是很忙碌。他到底做些什么事情,马秀英也不清楚。上午十一点半钟的样 子,负责放风的小哥们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来了、来了,来好几个人呢。韩启立 不慌张,说几个人怕什么,比我想的少多了。几个保安都是退伍军人,身手不错, 工厂里配备的警棍、双节棍,一人摸一样冲出去。马秀英要出去,韩启立一把拉住 她。 韩启立问,你出去干什么呀? 马秀英说,你们不要狠打他。 她嘴里说的他,是指李有福。这种时候马秀英还惦记着别的男人,韩启立心里 不舒服。 韩启立恶狠狠地瞪一眼马秀英说,打死他我抵命,打伤他我出钱包养伤。 工厂门前一条东西路,这间房屋在大门东边,几个人手里拿着家伙从大门西边 冲过来。韩启立不去打架,吩咐马秀英,你就躲在房屋里莫出来,我在门外把守着。 “哐当”一声,韩启立把房屋门锁上,两手卡在腰间,门神一般站门外。马秀英眼 睛冲着门缝,上面看见韩启立的后背,下面看见韩启立叉开的两条腿。远处时隐时 现地传过几句喊叫声,马秀英看不见外面的情况,也听不清外面的情况。前后三五 分钟时间,几个保安喘着粗气回过头。 韩启立问,打伤人没有? 几个保安说,他们见我们撵过去,跑得比兔子娘还要快一些。 韩启立说,跑掉就好,没打伤人就好。 韩启立大声地问话、说话,显然是想让门里的马秀英听清楚。马秀英一颗晃悠 的心稳落下来。“哐当”一声,房门打开。韩启立满脸堆笑,像个打胜仗的英雄。 马秀英却瘫软在地上,身子骨簌簌地发抖。 韩启立低眼皱眉地看一眼马秀英说,你出来跟着我们一起去喝酒。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地完了。一顿酒饭吃过,回头看见一只黑色的包,就在这间 临时性的房屋门前,像一条黑色的看家狗静静地卧在门外面。韩启立很惊恐,脸上 的酒色“嚓啦”一声褪下去,变得煞拉白,像是包里装着一颗即将引爆的定时炸弹。 马秀英说,这只包是我的。韩启立明白怎么一回事,是李有福、或李有福派人送来 的。韩启立嘴里喷着酒气说,这是想找事?马秀英说,他把我的包送来不好吗?韩 启立说,好个屁!韩启立回头喊住几个酒后散去的保安,说你们拿着东西跟我去会 一会李有福。几个保安两腿迟疑,不想去。韩启立说,晚上我接着管你们酒喝。马 秀英不能眼看着李有福挨打,更不能看着韩启立把事情闹大,上前一把抱住韩启立 说,李有福没有错,你不要去打他。韩启立说,他没有错,一会儿派人打上门,一 会儿派人送包来?马秀英说,只要我死心塌地跟你过,他就是拴上八根大绳也拉不 走我。 韩启立只好暂时作罢了。 然而三天后马秀英还是出事,被人打断一条腿。这三天,从表面上来看,很平 静,很正常,其实一点都不平静,不正常。白天,马秀英该上班时上班,该下班时 下班。马秀英上班在工厂里,韩启立不用担心李有福找过来。夜晚,马秀英下班, 韩启立也下班,他俩呆在一起更是不用担心李有福找过来。那他还担心什么呢?韩 启立担心的不是李有福找过来,而是马秀英找过去,或者马秀英有一天会不声不响 地跑掉。马秀英能离开第一个男人、第二个男人,就能离开他这个第三个男人。一 句话,韩启立缺乏自信心,他不相信马秀英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一起过日子,他找 不出马秀英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一起过日子的理由。一个长相别扭、别的女人都不愿 拿正眼看一下子的男人,马秀英凭什么要跟他一起过日子呢?韩启立想不明白,就 去问马秀英。 韩启立问,你凭什么看上我呢? 马秀英说,我看你能真心实意地过日子。 韩启立问,你能真心实意地跟着我过日子吗? 马秀英说,我这不是真心实意地跟着你一起过日子吗? 韩启立问,你真不去找李有福吗? 马秀英说,我找李有福干吗过来找你呢? 韩启立说,你真不回老家找第一个男人吗? 马秀英说,我回老家找第一个男人干吗过来找你呢? 韩启立说,那你跟着我一起回我的老家。 老家在几千里远的安徽,叫韩家庄,是淮河岸边的一个小村庄。韩启立想带着 马秀英一起回韩家庄,这是马秀英没有想到的。马秀英明确地说,我不想跟着你一 起回老家。韩启立说,你这么一说就不是真心跟着我一起过日子。马秀英奇怪地问, 我真心跟着你一起过日子就一定要回你的老家去?韩启立不说在城里对马秀英不放 心,而是说我们老家山清水秀富裕得很,我们老家离城市只有几里路远,在我们老 家跟生活在这里差不多。马秀英不相信,不相信不能说不相信,而是说我不想生活 在农村,要是想生活在农村我不会跟着李有福一起跑出来。他俩把话题说到这种程 度,就像两个国家进行的一场谈判,双方不会有统一的结果。韩启立想带着马秀英 回老家,马秀英不愿跟着韩启立一起回老家,就此僵持住。 这天傍晚时分,马秀英说是上街买吃的,一转脸朝着李有福捡破烂的地方跑过 去。不知怎么的,马秀英在心里一直放不下李有福,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不知道 他还在不在捡破烂。马秀英离开老家,很少想起第一个男人,倒是时时想起李有福。 拾破烂的地方离工厂五里路,马秀英想快一点跑着去、快一点跑回头。韩启立不让 她去看李有福,她偷偷地跑去不好。韩启立跟李有福不一样,时时提防着,害怕李 有福找来,害怕马秀英跑掉。马秀英跟韩启立一起过日子不舒心,白天黑夜都觉得 韩启立的一双眼睛监视着自己。 马秀英问,你真这么对我不放心? 韩启立说,你能甩掉前面两个男人就能甩掉我。 马秀英说,难道我只有跟着你一起回老家你才放心吗? 韩启立说,你跟着我回老家我事事都依你。 两人说话一弯一绕又是悬而未解的老话题。 半路上,两个男人拦住马秀英。这两个男人的模样有点凶恶,马秀英心里很害 怕。马秀英说,我身上没有钱。两人说,我们不要你钱。四周没有路人,只有一片 杂树林。马秀英两手紧紧地抓住裤带说,你们不要胡来呀。两人笑一笑说,我们不 要你钱,也不睡你人。马秀英问,那你们拦我干什么呀?两人问,你是马秀英?马 秀英吃惊地问,你们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两人说,我俩明人不做暗事,李有福花 钱雇用我们没别的目的,就是要打断你的一条腿。马秀英一看不妙,撒腿往回跑, 一边跑一边喊,李有福你个伤天害理的狗东西给我出来…… 一句话没喊完,马秀英的身子被两人紧紧地抱住,嘴巴被两人紧紧地捂上,一 拖拖往小树林。两人动作干净利落,一人举起一根木棍,一人扶直马秀英的一条右 腿。“咔嚓”一声,马秀英的一条右腿骨折了。做完这件事,两人丢下马秀英跑掉 了。马秀英一个人留在杂树林里,忍受着恐惧,忍受着疼痛,不喊不叫,在她的心 里李有福慢慢地淡去,慢慢地死去。天色暗淡,马秀英不敢耽搁,咬着牙,忍着痛, 一瘸一拐自己走回工厂。韩启立快气疯掉了,提着一把刀,嚷嚷着要把李有福的人 头提回来见马秀英。马秀英说,你去砍死他,我去偿命。韩启立提着一把刀出去, 提着一把刀回头,手里空空的,没见提着李有福的人头。韩启立说,他个狗日的想 跑就能跑掉啦,他跑到哪里我找到哪里,他跑到天边我找到天边。有其他保安帮忙, 马秀英的右腿已经去医院打上石膏。马秀英说,明天一早我跟着你一起回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