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爹说,河卡下雪了,起码零下十五度。爹坐在火笼边,戴着那顶呢绒军帽,边 说边搓着双手,眼神一片茫然。 冬至刚过,巴王村才起了一点点风,地里刚开始挖红薯呢。我已经听见爹唠叨 过十回八回河卡了,河卡是爹当兵从戎的地方,他在那里呆了九年。爹的青春,带 着一个男人的青涩,留在了河卡,那个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 我就知道,爹又开始怀念他当兵的那一段事情了。 我也不知道河卡在哪里。每回,爹说起河卡,我就从爹的眼神中看到一条静静 的河流,里面有高大的胡桃树,光秃秃地映在河里。岸边,有几只浮水的野鸭子。 爹躲在低矮的红柳丛后,一扣扳机,枪口冒出一缕青烟,野鸭子扑腾几下,就随着 水流飘到了岸边。 爹年轻的时候,在巴王村就跟爷爷学会了打猎。爷爷走的时候,留给了他一支 土铳,那杆土铳在堂屋门后挂了很久,几乎没有用过。爹没事的时候,喜欢把土铳 取下来,用抹布擦上一遍,再挂到门后。不想,后来那土铳被派出所的人收走了, 所长也是一个兵,比爹晚两年,包里装着一把五四手枪。爹把土铳取下来,交给了 所长。爹说,来,我打一枪。所长从包里拿出手枪。爹拿手里看看,满脸的鄙夷, 说,还是我们那时候用了不要的家伙。所长就讪笑,说公安的枪不能跟部队的比, 我们那时候的枪多亮啊。爹举起枪,对着堂屋门的柱子,啪地一声,我就嗅到了一 股硝烟的味道。爹把枪丢给所长,收好了,你拿去吧,知道是政策。所长露出一口 抽山烟的黄牙,说,要不要照一张留念啊,说着,所长从包里摸出个海鸥相机。爹 想了想,照吧,我洋枪土炮都用过。 爹是1957年的兵。那年,爹17岁。隐约记得小些时候,爹给我讲他年轻时候的 故事。当然,爹的开头比较老套,他总是歪着头说,1957年呐,部队上征兵,村里 动员我去,我看见敲锣打鼓的有红花戴,就跟着去了。那个时候,家里穷啊,我和 你大伯只有一条粗布裤子,平常穿得补巴堆补巴,走亲戚都是轮流着去。爹跟着武 装部的人到了公社,就换上了崭新的军装,还有一双解放鞋,那时就觉得自己有多 俊气,用现在的话说,叫帅呆了。爹在公社和别的兵沿清江走了三天,到了县城, 又坐拖拉机到了宜昌,然后上了火车,几天几夜,被拉到了格尔木。 现在,大哥也在格尔木当兵,59248 部队。大哥是汽车兵,开着大军车在青藏 线上来来回回。大哥超期服役到第三年的时候,转成了志愿兵。大哥现在基本上每 年回家探亲一次。昆仑山他妈的高啊,大哥是新兵时,第一回开着车跑过青藏线后, 给爹打电话说。我陪爹到村里接的电话,看到爹满脸的兴奋,说,那是,比我们这 黄柏山高多啦,还有唐古拉山啊,高得不得了。我说,我听听。爹一巴掌打我屁股 上,小娃子听得懂什么,长途不要钱啊。爹还是把腰弯了下来,我就把耳朵凑近电 话,听见大哥在里面说,一开始觉得有点冷,喘不过气,狗日的,挺几天就不觉得 了。哎呀,大哥什么时候学得跟爹说话一个口气了,一个模子印的。爹问,到了大 柴旦没?大哥说,到了。爹又问,到了小柴旦没有?大哥说,也到了,我们就管那 里的输油啊!爹说,到了河卡没呢?大哥说,什么河卡?没有听说啊。爹说,你们 部队不是在格尔木?一直往西,往西啊,我看见爹在搔脑壳,就知道他想不起什么 了。爹说,记不起几百里路了,那时候我们开拖拉机要走四五个小时的,你有时间, 你去看看。大哥说,我问问。我没听明白,爹对大哥说,一定要去看看,是个很漂 亮的地方。大哥还是说,我找找看。爹说,好好干,争取入个党,立个功,啊?没 别的什么事吧,那我挂了。爹挂了电话,妈就来了,撇着脸数落爹,说电话那么贵, 总共没讲几个字,还没一句正经事,就花了十块钱,花好几角钱一个字。 后来,爹就很少打电话了。大哥是新兵,新兵信多,老兵病多。部队上的信盖 着小三角章,不要邮票。大哥开始每周一信,渐渐每月一信,到后来几个月才写一 封信了。大哥每回来信,邮递员老远就喊,老排长,信哦!爹听见来信了,慌手慌 脚地跑到枣树下喊着问,哪来的啊?邮递员隔山喊着说,格尔木呢,你儿子的信! 爹就喜滋滋地叫我去把信拿回来。后来,邮递员来得少了,爹就在枣树下伸着脖子 望,精神蔫蔫的,像刚生过一场大病。在无数次失望后,爹指着我的图画本对我说, 来,替我给你大哥写封信,看他过年回不回来。在爹的口述下,我用圆珠笔歪歪扭 扭地写了两页纸,爹特意到镇上的邮局,寄给了大哥。 母亲去世后,爹也就老了,老得只剩下我们三个儿子,别的,他什么都不要了。 遗憾的是,他的三个儿子一个都没有结婚,爹想抱的孙子还没一点影子,儿媳妇都 不知道哪家养着呢。大哥还在当志愿兵,我高中一毕业,就留在家里,帮爹打理地 里的活儿,老幺刚上大学,爹指望他考个大学,好娶个城里的媳妇。 冬天闲着没事,爹喜欢坐在火笼旁,张着一双耳朵烤火,外面有个什么声音, 爹就说,去看看,是不是邮递员来了。好久,邮递员没有在对面的那条山路上喊他 去拿信了。爹的身体一日日消瘦下去。我们在前年失去了母亲,不忍再让爹早早离 我们而去。我就到铺子里去给大哥打电话,电话通了,连队上说大哥执行任务,去 了唐古拉山。 我只好给老幺打了个电话,把爹的心情说给老幺听,告诉他爹的身体一日不如 一日。老幺说,要不,你就跟翠花成亲吧,也好早点了爹的心愿。我知道,老幺想 得比较全面,担心万一发生个什么,后悔都来不及。翠花是巴王村出去打工后,回 来了再也不出去的人。她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我,可是村里人都说她是在外面卖“黄 金”的,名声不好,留在村里的男人本来就少,谁也不愿意娶她。 我说,我还想出去打工,等大哥转业回来照顾爹吧。要结婚,也是大哥先结婚 才对。 没过几天,家里就收到了大哥的信。奇怪的是,信封上有个红三角印章,还贴 了一张邮票。爹把信拿在手里,看了一遍又一遍,什么话也没说。信上说,近来部 队经常到外地执行任务,有时候要急行军,耽误了写信,今年过年时如果没有任务, 一定回来看看。爹捏着信,好久才喃喃地说,怎么没去河卡看看呢,不说去唐古拉 山了吗,路过呢! 我发现,邮票的邮戳盖的是老幺的那个城市,字迹也不很像大哥写的。爹把信 折起来,小心地装进信封,说,开了年,要不,你也出去闯闯吧,我三几年还死不 了的。 我真的想出去。如果不是妈去世以后,爹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差,我也跟着别人 到了深圳什么的地方,外面的姑娘多,找十个婆娘的都有。我当然不愿意把名声不 好的翠花领回来做我的婆娘,给我生儿子。 爹说让我出去的时候,我忽然觉得,爹还有什么,在那个叫作河卡的地方深深 地隐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