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刚进腊月,大哥的连队给家里寄来了一张喜报,大哥在部队立了二等功。大红 的喜报里,夹着一张大哥和部队领导的合影照片。老大站在中间,英姿飒爽中还是 那副憨厚相。 爹让我把喜报挂到火房的墙上。我钉钉子的时候,爹一遍一遍地从外面推门进 来,检验是不是一进门就可以看到。爹说,低点儿,再低点儿,谁进门抬起眼睛看 啊!爹说好的时候,我都觉得贴得太低,和那一大扇板壁不大协调,爹一低头的时 候,悄悄往上移了一寸,才一锤子下去,钉到了板壁上。 挂好了喜报,爹坐到火垄边,对着红色的柴火苗,细细地看那张照片。来,娃 子,看看,好几根杠呢,应该是个将军。爹指着大哥旁边的一个人说,怎么像在哪 见过呐。看完了照片,爹把照片用薄膜封起来,放进了堂屋香火下的小台子上。那 个小台子,以前放过一个相框,里面是爹当兵时的照片,后来不小心摔破了,就撤 了下来,空在那里放着杂物。 爹说,娃子,给你一件衣服。 我没明白爹的意思。以前,家里添置什么,都是母亲作主,爹向来衣来伸手, 饭来张口,只管地里的活儿。说实话,我真该添件新衣服什么的,自母亲去世后, 我就没穿过一件新衣服了,连衣服上的补巴,都是自己潦草地缝上去的。 爹起身,走进他的房屋,把叠在奶奶留下的那张梳妆柜上的两口樟木箱子抱下 来,那是母亲当初的嫁妆。爹打开一口箱子,一股樟木的香味儿顿时弥漫出来。爹 从箱子的一个角落,找出一粒红五角星,那是军帽上的五角星。爹把五角星递给我, 又从里面拿出三副领章,一副是纯红色的,一副中间有一颗星,还有一副上面有两 颗星,小小的,金黄色。爹说,娃子,这是爹转业时留的纪念,爹在部队从士兵干 到班长再干到排长。那时候,我带着车队横贯东西南北,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啊。 我的印象中,爹在部队是开的那种履带拖拉机,爹说起他的辉煌经历的时候, 我总是怀疑他开的履带拖拉机能不能去那么多那么远的地方。像爹说的那样,在沙 漠里跑得尘土飞扬还可以,要是从青藏高原跑到云南的西双版纳,那台履带拖拉机 肯定要成一堆废铁。 爹从另一口箱子里拿出一叠衣服,是米黄色的军装,有上衣,裤子,还有一双 解放鞋,崭新崭新的。爹把一套单衣服给我说,这套给你,留个念想。 我一下子愣住。在巴王村,拿衣服作念想的,都是人死了,活着的亲人拿一件 衣服,作为对亡灵的怀念的。我看着爹,发现他的额头已经刻满了纹道,像门前那 棵老柿子树。 这套厚的,留给你哥。爹说,还有一套旧的,我在部队穿过的,到时候你们就 给装老吧。爹说得坦然,我的心却不断地下沉。爹还在箱子里翻弄着什么,我看到 了一个羊角样的东西,伸手拿了出来。 爹愣了愣,说,那是羚羊角做的烟斗,我都保存了四十年了呢。爹说的时候, 脸上焕发出难得的神采,浑浊的目光渐渐清澈明亮了许多。这个我留着,爹从我手 中拿过去,在手中摩挲着,像一件稀世的宝贝。然后爹从几本机械书中找出一个方 形的手帕,在鼻前嗅了嗅,用它把烟斗包好,重新放进了箱子。 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爹在部队当了九年兵,怎么没在部队成家,就回来了呢。 爹,那时你不已经是军官了嘛,怎么就转业了?我吐出了心中的疑问。 我不转业,哪有你们三兄弟!爹说,哪有几个当一辈子兵的! 你不是军官了嘛,就是转业,也该在区里或者公社什么的,有个单位啊? 家里好,单位有什么好。爹说,脸色稍微变了变,当时安排我到供销社,你妈 怕我读书少会弄错账赔不起,就在家里了。爹边说边拿出一张发黄的地图,地图折 了几折,有几个印痕已经断开了。给你看看,那时候我就在那里驻守。爹关好箱子, 对我说。 爹坐到火笼边,拨弄了几下柴火,红红的火苗悄悄蹿了出来,空气中呛人的烟 味儿渐渐被清新撩人的柴禾味儿取代。爹把地图摊到双腿上,一折一折地展开,生 怕弄重了,那张地图会变成几张碎纸。 那是一张繁体字的青藏地图,有些地方已经被折痕淹没。铁路线还是清晰的, 公路线已经隐隐约约,分不清国道还是支线了。地图上,大片的浅黄色的山体,老 师说过,那是高原,还有发灰的沙漠,只有偶尔几个地方,才有几道浅绿或淡蓝的 晕圈。爹指着地图兀自在说,这是一个小湖泊,这是大沙漠,这是沙漠中一个小绿 洲,这是昆仑山,这是青藏高原,我们的部队就驻在这里,格尔木,我们连队在大 柴旦。爹的手按住了两个小小的字,爹说,这一片,就是我们排活动的范围。爹的 目光,忽然没了刚才的灵动,呆滞在地图上。 我说,大哥应该也在那里吧。 是呢。爹说,当初征兵,说是格尔木的兵,我就放心让他去了。西北锻炼人啊, 值得闯一闯的。 爹,那,你说我去还是不去?几个月前,大哥说他们营里有个木工房,可以找 外人帮忙做事,问是不是让我过去挣点钱。爹当时有点动心,嘴里说过了几次让我 去,就是没有让我去的准备。 过了年,你就去吧,爹叹口气,去吧,看看,不行就回来。你们兄弟两个,总 要回来一个人才对。爹沉默了一会儿,把地图递给我,说,找张新地膜,垫个纸壳 子,把地图挂到板壁上。爹说过后,眼睛又变得浑浊起来。 接地图时,从爹松手的刹那,我发现爹用食指压住的地方,写着两个字:河卡。 那两个字,用笔涂过,显得格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