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晚上,我和爹围着火笼,两个人默默不语。其实,我心里已经很活泛,我要穿 过很多城市,去格尔木了,这让我很有些期待。我还从没去过县城以外的地方。对 于爹,我本来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他身上的烟草味道,他说话的口气,他坐在 那里的不发一语,我闭着眼睛都可以感知。现在,我忽然觉得,爹在我心中开始模 糊起来,他伛偻在椅子上,伸出的双手象征性罩向火笼,浅蓝色的火苗映上他的脸, 照出他古铜色的脸膛,雕塑一般,像蹲了很长时间的马步,神色藏在很深的黑暗后 面。 那时候,我们很多事情。爹蓦然说,革命战士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 你不是汽车兵么,还干别的事情?在我眼中,军人比较单纯,后勤兵养猪,汽 车兵开车,野战兵打仗,应该各有分工。 但是,爹说。我看着爹,这是他忽然表现出的另外一种言语风格,他从来没有 说过,因为所以但是这样的字眼。但是,什么兵都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第一 天职。那时候兵不多,我们理解。 我还是没理解爹的意思。爹,你在部队,用过枪没?我看到每回所长来,爹的 目光都要在他的手枪皮套上多看几眼。 有一年,我们奉命去一个村子剿匪平乱。爹说,匪徒是一小股部队,我们去了 大半个团,把他们围在一个村子里。围了几天,等老百姓跑得差不多了,四面八方 朝那个村子打,打完了,我发现我的枪管弯了。爹说,我用一支步枪,一连打了两 箱子弹。 爹用平实的语调讲述了他一生中唯一参加过的一场战斗,就是在那次剿匪后不 久,他被安排转业了。 我对爹的军营生涯隐约有了一些了解。比如平常,爹和他的士兵开着拖拉机在 草原或沙漠飞快地奔跑,运军械,运粮食,有时候还不知道运的是什么东西。他们 每人都有一支步枪,压在驾驶室的坐椅后面,爹另外还有一支崭新的五四手枪。有 时候,爹带领他的车队在路途的河边停下来,找一些枯萎的骆驼刺或是红柳条,在 避风的地方燃起篝火,爹和几个枪法好的人,躲在河边的灌木丛,一枪一枪地打野 鸭子。不久,就可以嗅到烧烤的肉香在河边飘荡。 我去了格尔木,就去看看爹剿匪的地方。我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还有很漂 亮的河卡,那是个什么地方? 那个剿匪的地方,就是河卡。爹说。我还期待爹说得详细一点,爹却没了下文。 我的心中蓦然一动,那个地方离格尔木远么? 河卡,你想象得出来,就是有一条主河流过,背面有两条小河成丁字流入,南 面也是两条河流,都是丁字,不是人字。村庄就在那个结上,这在西北,是很难得 的。再往西,是大柴旦,背面,是一座山,是部队补给的重要地方。爹说,好似他 的脑子里挂着一张地图。 我抬头朝板壁上的地图看去,微弱的火光中,它只剩下一个轮廓。我忽然觉得, 河卡是爹取的名字,那时是军事要地,不能在地图上标,现在可能已经不太起眼, 已不值得在地图上标了。河卡,五条河流汇成的一个村庄,渐渐在我的心里突兀起 来。 爹,你当时可以不转业么?我觉得,爹一直在部队,现在肯定是国家干部。 爹摇摇头。我是因病转到地方的,只不过我到了地方,就回到了巴王村。我隐 约听说过,爹年轻的时候,曾经得过结核,几次从鬼门关闯过,侥幸活了下来,后 半生居然再没复发过,连小病也没得过。 你大哥该是不能回来过年的,开了年,你去吧,人得见识见识世界。爹说,爹 年轻的时候,跑过了很多世界,老了,就想在巴王村安安静静的。 我真有点想去了,去看看河卡那个地方。在巴王村,爹那一代人留下来是常态, 像我,十几二十来岁的,已经找不到几个人了,姑娘更是长了翅膀,飞得更远。他 们都去了南方的城市,像一群候鸟。 自己把握好自己的婚事,我们操不上心了。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