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踏上西行的火车,我没有初次出远门的兴奋。我抱紧自己的帆布包,眯着眼睛 想睡,脑子里却总是浮现出一个女人的身影。我分不清她是谁,不知道她是阿玛, 是翠花,还是我那已经长眠在地下的母亲。 火车到了郑州,要中转一次。走出车厢,才觉得自己对寒冷估计不足,风虽然 不大,空气里有一股赶不走的冷瑟。好不容易上了到格尔木的火车,里面有一股暖 气扑来,我还是觉得双腿直打哆嗦。我把包里的衣服拿出来,该加的加到身上,能 搭的搭到腿上,再把爹给我的那身肥大军装套到外面,缩着身子,抱着双手靠在窗 边,才渐渐温暖过来。 恍惚中,我换了一个抱胸的姿势。就在我的左手伸进右胳肢窝时,触到了一个 硬状的东西。是在军衣的兜里。兜扣着,翻开衣角,还散发着一丝樟木的香味儿。 我小心地解开那粒扣子,把那个硬状的东西取了出来。 那是几张纸叠在一起,里面包着一张花边的黑白小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姑娘, 站在一条河边,笑得满脸灿烂。这是一个美丽的姑娘,从衣着看,应该是少数民族, 她的眼睛大而明亮,鼻子稍微突出一点,显得端庄匀称。照片的背面,写着一行小 字:卓伊阿玛,照于一九六二年。 我一下子愣住。尽管我已经隐约猜到了很多,当这张照片微笑着看着我时,我 顿然觉得,爹心中的河卡,就是这个美丽的姑娘了。我甚至觉得,她如果是我的母 亲,我也一定会遗传到她的基因,生命中会有一些草原的英俊和沙漠的强悍。 包着照片的三张纸,是爹写给阿玛的一封信。我让自己平静了一些,才展开信 纸,去读一个六十年代的男人写给他心爱姑娘的情书。这是一封朴实却炙热的情书, 透过饱含相思的的语言,我看到了爹和阿玛在河卡的美好爱恋,他们的悲欢,他们 的向往,他们的快乐。这些质朴的文字,像一股清泉,缓缓从我心头流过,让我欣 喜,也让我有着偷窥了爹的秘密的负罪感。 信的最后,爹留下了写信的时间:一九六九年。 车窗外已是西北的风景。一些地方被雪覆盖,一些地方裸出戈壁滩,在叮当叮 当的铁轨声中,爹渐渐浮现进我的脑海。妈是爹转业那年,经人介绍从田家嫁过来 的。这封信,爹写了,却没有寄出去,也许,爹怕伤害另一个女人? 我把信和照片原样包好,装进衣服的里兜。我想起来,那天爹在家到处找东西, 应该就是找这张照片和这封信了。也许,我应该保持一个秘密,不再穿这件军装, 也装作不知道有过这些照片和信,等我将来回到巴王村,爹看到的,还是那件叠得 整整齐齐的军装。 两天两夜后,火车到达格尔木。 在车站出口,老远,我就看见大哥了。我抱着自己的包朝大哥跑去。大哥帮我 接过包,高兴地说,老二,那个河卡找到了! 找到了?我高兴地问,在哪,远吗? 不远,还是我常去的地方呢!大哥说,后来改名字了,现在叫瓦尔旗。你猜, 我还找到了什么?大哥一脸的神秘。 你去过了?我好像不太爱跟着大哥的思维。 爹那时当兵的团长,现在是兰州军区的政委!大哥说,上回军区领导到我们团 视察比武,我得了第一名,是他发的奖!大哥满脸兴奋,晚上联欢,说起来才知道 他是爹的老团长! 人呐,走一步不同,有时候就差很远了。我对大哥的消息并不很感兴趣,爹回 到了乡下,有了我们,如果没有阿玛,他的心灵肯定也是宁静幸福的。那也与你关 系不大啊,我说。 我还找到了阿玛!大哥说。 真的?我忽然觉得无比兴奋,阿玛还活着?是爹的那个阿玛吗?你怎么找到她 的? 你告诉了我那次剿匪行动,我一问,很多人都知道。大哥说,她是那次剿匪的 英雄,现在还住在当初那一栋老房子里,听说旗上要重新规划建设,她没有结婚, 也无儿无女,是钉子户,据说只能等她死了。 你带我去看她!我对大哥说。说过之后,我忽然觉得自己特像爹的语气,带着 军人式的果决和武断。 大哥站住,看着我,你要先去找她? 我点点头,如果你没时间,你给我画好图,我自己去。我说。 我忽然非常想去河卡,看看那几条丁字的河流是怎样汇合在一起的,看看终身 不嫁的老阿玛,然后,给爹打个电话,告诉爹我们找到了河卡,也找到了阿玛。 见到阿玛的时候,我要把爹的那封信转交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