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何长江在落光叶子的樱花树下站了一会,向小花园内的便道走去,那只扭伤的 脚踝使得他的脚步有些蹒跚。除了一圈用作篱笆的忍冬是绿色的,其他的树木早已 是光秃秃的了,这园子因此就显得疏朗,不似春夏的拥挤喧嚣。寒冷让万物都收敛 了,这些落光叶子的树尤其如此,没有风的时候,它们安静伫立的样子,让人想到 那自省的人。 从宿舍楼各个窗口透出来的灯光都是冷冷的白炽光,只有他和小林的窗口是一 片暖暖的橘黄色。女人天生是温暖的动物。尽管小林不怎么爱说话,但有小林在, 屋子里就显得热闹、温暖。他们的房间其实很小,是学校在读博士生的宿舍,一个 十五平米左右的小单间,带着狭小的厨房卫生间。何长江博士毕业进这所大学,算 是人才引进,按政策他可以分到一套租住期为五年的周转房。学校的周转房有大有 小,有的人才能弄到大的,有的人才弄到小的。何长江等了很久,在同事的点拨下, 给相关领导送了点小礼后,最后好歹也弄到了这一套。他记得当时从系里那位终日 酒气熏人的书记手上拿到这小单间的钥匙时,他还是很开心的。他曾给这小房间取 名观海斋。有那么一阵,每次做完文章,他会一本正经地在文末写上某年某月某日 于观海斋。 起初这小单间何长江一个人住,他从来没有觉得它小。小时候在乡下,他和祖 母住在一起。祖母房间里只有一张带踏板的朱漆木床,靠墙根放着一溜儿腌菜坛子, 他写作业是在一张小方凳上。下雨的时候,祖母在地上摆放瓷碗接漏,屋外滴滴答 答,屋内叮叮咚咚。继母不来祖母门前叫骂,日子就过得很开心。 药学院的实验员小林搬进来后,这房子才慢慢“小”了起来。除了两柜子书, 何长江的全部家当都在床下的一只庞大的拉杆箱里。身材瘦小的小林像只勤劳的蚂 蚁,不停地往这屋子搬东西,渐渐就把这屋子都塞满了。先也是一只拉杆箱,后来 陆陆续续又添了些鸡零狗碎。比如原先厨房是空的,现在厨房里就有了锅碗瓢盆, 还有了一只小小的冰箱,是药学院一个调走了的老师不要了的,小林要了过来。何 长江由着小林往这屋子里塞东西,他由着她。 小林比何长江大两岁,他们是在爬崂山的途中相识的。有个教师节,学校里的 登山爱好者组织爬崂山的活动,不爱户外运动的小林被同事强拉了去,一伙人从一 个叫竹窝的村子进山,顺着一条废弃的军用便道爬到黑风口,傍晚的时候在山顶一 个叫道德经的背风处安营扎寨。半夜时分他们看到了流星。都说看流星是件浪漫的 事,也许真是这样,当时何长江和小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可是这次活动过后 不久,他们就谈起了恋爱。何长江是一个很知足的人,每当他和小林在房间里恣意 亲热的时候,他就会很感谢这所大学给了他这个栖身之所。至少,他不用像那些年 轻鲁莽的学生,情急之下带着女友去钻小树林。 小林搬进何长江的小单间后,最初她偶尔也跟何长江嘀咕那么一两句:什么时 候买个大点的房子啊,将来……她所说的将来,应该是指结婚有了孩子后,或者是 不小心有了孩子要结婚的时候。小林的语气听上去像个忧心忡忡的母亲,何长江总 是摸着额头,尴尬以对,看上去就像个不成器的儿子。何长江办公室的抽屉里藏着 一只素净的白金戒指,没有房子,他一直没好意思拿出来向小林求婚。书山有路不 通富贵……在房子这件事上,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记得有一天,在吃晚饭的时候,小林突然对何长江说:“周转期到了我们也不 搬,管它呢!”小林直直地看着何长江,坚定地说:“校长每个月发多少钱给你难 道他不知道吗?这点工资不吃不喝一年也只能买一两个平方,要是非要我们搬,我 们就住到校长家里去。”——一副打定主意要做泼妇的样子。原来这天小林在办公 室上网,看到了一则新闻。Z 省一位留美归来的博士跳楼自杀了。据媒体报道,博 士回国后,在一所著名的大学找到了一份教职。可是这份体面工作的收入跟房价比 起来实在是不够体面,博士买不起房也买不起车,生活拮据,觉得无颜面对妻儿, 羞愤交加,一死了之。这消息让小林非常震惊……小林不想让何长江死。 何长江看着楼上那橘黄的灯光,想他和小林之间,更多的应该是一种怜惜,相 互的怜惜,而这怜惜,就是寒微的他们在这世上的最贴身的一件寒衣,而爱情这件 华服……多么奢侈的华服! “你的太太……” 似乎前女友不经意地问过这么一句,何长江想不起来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了。 妻子,母亲,女儿,这是一个男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可是,何长江好 像是从母亲开始,就在一点点与她们失之交臂。 何长江的房子里只有一张桌子,这张桌子既是饭桌也是书桌,就摆在双人床边。 许多个晚上,何长江坐在床沿边看书,小林背后拖着一根松软的辫子在屋子里忙碌。 小林脚步很轻,走起路来无声无息。有时候他坐在床沿上,看着悄无声息忙碌着的 小林,他会想起他的母亲。祖母屋后的山坡上,一丛翠竹的旁边,躺着他的母亲。 他小的时候,一年中有那么几天,比如年三十的傍晚、清明节、农历七月十四日, 祖母都会带着他去给他的母亲烧纸磕头。 “又云,你在地下保佑长江啊。”祖母叫着母亲的名字,对着一堆长满蒿草的 土堆说话。 何长江抬头望着冬夜清冷的夜空,仿佛看见健硕的祖母生气勃勃的面孔。祖母 穿四十二码的鞋,个头比父亲还要高出一截,在幼小的何长江眼里是一个比父亲还 像个父亲的女人。继母无端来门前叫骂,祖母摸摸何长江的头,夹了一筷子菜到他 碗里,祖母叹口气,说:“作孽!”这是何长江到现在还记得的。 祖母是突然衰老的,大学二年级的那个寒假,何长江回到家里,发现祖母躺在 床上已不能动了。祖母挣扎着对他说:“对你姆妈,我,有交代了……” 他的母亲是在他三个月大的时候,受到他父亲的斥骂后喝农药自杀的。父亲喊 母亲搭把手抬风车出去车稻子,她抬起来走得跌跌撞撞的,风车把杉木门框刮掉一 块。父亲暴跳如雷,骂道,你看你有个卵用!老子背大时,这辈子都得把你当个菩 萨样供起来!父亲的稻子没有车完,母亲就在偏屋里喝了农药。 何长江硕士阶段选修心理学,从读博士起又一直进行自杀问题的研究,似乎就 是为了寻找接近母亲的途径,好分担她生命中最后一刻的绝望……母亲把幼小的他 抱在怀里,听到父亲叫她,把乳头从他的嘴里抽出来,亲了亲他粉嫩粉嫩的小脸, 把他轻轻放在摇篮里走出去……几分钟过后,母亲浑身散发着刺鼻的药水味倒在杂 屋的地上。他愿意相信他的研究能达成这样的梦想:如果有一天时空倒流,就像许 多部电影里所描绘的那样,他要在母亲拿起农药瓶的那一刻,用一句轻轻的呼唤来 制止她。 尽管母亲早已不在人世,但出于一个儿子与生俱来的对母亲的某种神秘的感应,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不自觉地捕捉跟母亲有关的一切信息,窗台上一只生 了锈的发卡,衣柜抽屉的角落里一只红色的印有喜鹊登枝图案的袜子,还有人们偶 尔的三言两语……他从那些零零碎碎的信息里隐约知道的母亲,是一个有着前女友 那样苍白的脸色、像小林一样单薄温顺而内心倔强的女人。 “唉,生完孩子都三个月了,还没有干净,脸白得像张纸一样呢。” 提到他那年纪轻轻就死去了的母亲,祖母不只一次这样跟人说,仿佛这“没有 干净”就是他母亲真正的死因。那时他还那么小,每每听到这样的话,他那颗小小 的心就会不明缘由地紧缩起来,产生一种强烈的不适感。 “你这是怎么了?”小林伸出一根指头,摩挲着何长江胳膊上的那块淤青。灯 光下她的眼睛看上去有些红,也许是她哭过,也许是在表妹的婚礼上喝了酒——他 知道她一喝酒就会眼红。 这块淤青在小臂外侧,呈长条状,灯光下看上去像一道幽深的伤口。何长江伸 出手去,将小林的那只手握在掌心。他在楼下呆得久了些,此刻双手冰凉。尽管生 活有些艰难,在这个物价高昂的城市,他无房无车,做着一份体面但薪水微薄的工 作,可是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放弃和他一起生活下去……这,大约就是爱。何长江 握着小林温暖的手默想。 小林从何长江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开始梳理一头长发。小林歪着头,目光茫然 地看着身子一侧的某个地方,踌躇良久道:“傍晚的时候,老苏来道别,他回国了 ……” “什么?”何长江很吃惊,抬起头看着小林:“是什么事这样急?” 上周他就和老苏约好这个周末一起去爬崂山的,是太合那边一条他们还没有走 过的路线。他已经习惯了老苏这样的驴友,寡言少语地跟在身边,两个人认真地经 过那些美丽生动的丛林和溪流,人生种种悲喜统统都消失在时间的背后。 “……老苏的母亲去市场……汽车爆炸了。” 何长江把一只手捂到嘴上,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脑海里闪现出有一次老苏对 爆炸的描述。 “……声音是很沉闷的,但是家里的窗帘会像鼓足了风的帆一样鼓起来,两三 秒之后,‘噗’一下重又被吸回到窗口……生活继续向前。” 而此刻何长江却无法想象这个时候的老苏,怀揣母亲的噩耗,孤身赶路。 他曾经问过老苏,为什么要学环境管理。老苏回答说,为了让家乡更美好。似 乎是揣测到何长江的困惑,老苏又补充道,不管别人怎么看待今日的卡拉奇,他始 终认为自己的学习与研究都将是非常有意义的,一定有那么一天。 为了家乡更美好。何长江记得当时他不能确定从老苏舌尖上打着滚出来的英文 就是这个意思,但他还是被老苏的回答震住了,刹那间内心里充满了对老苏的敬意。 他觉得老苏就像傍晚时分汇集到卡拉奇上空的雄鹰一样,有着一个枪声也无法惊扰 的强大的梦。这一点让他倍感羞愧。 小林说:“老苏说如果下个学期开学他还没有来,他房子里的那台吐司炉就送 给我们作个纪念。” 何长江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