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梅生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刚认识赵思淼和方小玥的时候,他们几个 人甚至熟到可以公开勾肩搭背,不觉得有问题。经常同进同出,一同吃午饭,对赵 思淼的好感,就是从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眼神,一句玩笑话,一个细腻的动作神态逐 渐积累起来的,那些琐碎得散落一地的破絮,她都一一在心里记录下来,只是不知 道该从哪里清算起。如果真要算,可能就是因为那次一起出差了。 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准确地说,只能算是两人单独吃了顿宵夜,王梅生就用 想象补充完成了一次恋爱。 元旦过后,公司里要搞一个某某活动周年庆典,安排在西安。前期准备一段时 间后,派了一支七人小组去西安,包括王梅生和赵思淼。 一看机票,王梅生就乐了:她刚好跟赵思淼坐在一起,别人都在后面一排,真 好。没想到,飞机刚起飞,王梅生就开始耳鸣了,像是两把电钻突突突地往她的耳 朵里灌,痛得要死。她好恨。前一天没睡好,累,身体一坏,什么妖蛾子都出来了, 坐个飞机都受不了。王梅生使劲地捂着耳朵,还是疼;皱着眉,按着脑袋,靠在椅 背上,老是想扭到一个没那么难受的姿势。 赵思淼看她难受的样子,也夸张地做一个吃惊的表情:你怎么了?孙悟空中了 紧箍咒? 耳鸣,晕机。 哦,那我爱莫能助了。 王梅生懊恼不已。难得一回单独和他坐一起,偏偏这该死的毛病,头太痛了, 一直痛到颅骨里。完全失控了。 赵思淼忽然又说:还痛?王梅生嗯了一声。他撸起袖子,把胳膊伸到她面前, 说:来,实在忍不住了就咬我一口吧。 王梅生不客气地一把抓住,作势要咬,他又吓得用力把手抽了回去。赵思淼笑 说:我怕你真像赵敏一样,把我咬一个疤。 王梅生冷笑一声,接道:我不会的,我怕以后你不好向周芷若交代。 赵思淼似乎有点尴尬,低下头去翻航空杂志。此时,飞机爬坡结束,王梅的耳 鸣也消失了。看到赵思淼的反应,她有点不太舒服。她悔恨自己那么轻飘飘就接下 他的话头,他的话音里或许包含了一些严肃的潜意识的东西。她的话其实就是把他 的暧昧化解了。怎么能这么轻易放过他呢?王梅生本应该像被冒犯了一样,冷着脸 问一句:你什么意思? 可是王梅生鼓不起这个勇气。 到西安那几天,几个人忙得脚不沾地的。有天晚上,大家说好了工作完了一起 吃宵夜,赵思淼和王梅生先出发了。两人先到西安著名的粉巷那里找小酒馆,准备 一会儿再呼朋引伴。 很巧,那一次,另外五个人都没来,王和赵发了无数个短信,还是没把大伙儿 从有暖气的室内拽出来,有的甚至已躺在被窝里了。点的东西还没上,赵思淼叫服 务员拿了一小杯冰晶糖,然后用勺子剜了一颗,放进嘴里。王梅生看到了,偷偷地 笑。 他垂着他漂亮的睫毛,在聚精会神地嚼那颗冰糖,这么粗陋的东西仿佛在他眼 里就成了世上最美妙的美食。这么孩子气呢。她无意中看到他天真的一面,刹那间, 非常非常想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就像抚过一只飞鸟脖子上粼粼发亮的羽毛。 可是,她的手不敢伸过去。 临走时,赵思淼把围巾围上。王梅生低声道:你过来。赵思淼不知什么事,依 言过来。她走了一步,伸手去整理他的大围巾。他缩了一下,王梅生没理他,把他 脖子后的围巾掖掖好。 赵思淼忽然握着王梅生的手,说: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她一瞬间有点晕厥,小 心肝胡乱狂跳了一阵。全世界仿佛轰地一下,全停下来了。 可赵思淼的话刚说完,又把手放开了,站在一旁等车。王梅生也只好在旁边傻 站着。 等了一会,没有打到车。眼睁睁看着霓虹灯和广告招牌全暗了,王梅生指着那 边的公交车站说:我们坐晚班车吧。 零下五度的深夜里,后面大排档有一桌还在喝酒猜拳大声喧闹,远处有汽车呼 啸而过,一路的风声,还有稀稀拉拉几个行人踢踏的脚步声,回响在空巷子里,显 得特别嘹亮。王梅生觉得很快乐。一种空洞的快乐不知从哪里卷过来,舒服得她不 想说话。 西安的公共汽车都有暖气,一进去就暖得惊人;而且,前排居然还有些位置是 面对面的,让他们很不习惯。人还很多,他们俩就坐在对面,不发一言。路灯的光, 一盏接一盏地跳到赵思淼的脸上,他那精致的鼻子一簇一簇地摇曳着。 王梅生不知想到什么,一个人在偷偷地笑。赵思淼问:你笑什么。她不答,用 手背掩着嘴,干脆吃吃地笑出声来。 回程坐的是傍晚的飞机,大伙儿拿齐行李在楼下集中,不过,离来接他们的大 巴还有差不多两百米。女孩的东西蛮多的,而男士普遍都拎得不多,摄影师小张带 了个好头,已经帮一个女孩提箱子了。王梅生看着赵思淼走过来,她想,唔,他会 主动帮我的。 赵思淼显然看到她了,她已经准备好笑容。正在这时,同行的小玲叫道:赵总 监呀,帮我拎东西嘛,好不好?好不好? 他笑了一下,走到王梅生旁边,把小玲的箱子拖着就走。 王梅生一颗高悬着的心掉了下来,灰扑扑地掉在泥里,摔了个狗啃泥。她平静 地抱着自己的两个大包,拖着箱子,骄傲地往前走,那种姿态,仿佛是这些行李还 太轻,拿起来不够得劲似的。 这时,旁边英俊的服务生走过来了,客气地把王梅生的行李全部拎起来,送上 了车。王梅生空着手,得以优雅地上了车,这样稍稍补救了一点她的难堪。其实, 她怀疑这种难堪压根就是她想象出来的。根本没有人注意她,这也不要紧,关键是 她要等的那个人,理所当然地走过她身边,像没看到她一样。 居然就这么过去了。 去机场的路很长,王梅生一个人抱着包,凄惶地坐在最前面。赵思淼坐在后面 的三四排之后,在和小张、老程、小彭高谈阔论。他们四个男人前两天又去了粉巷 喝酒,小张拍了很多美女照,四人缩在后面一边翻看数码相机,一边低声调笑。王 梅生的耳朵里全塞满了他们的笑声,中间参差夹杂着赵思淼的,那种笑声像一把锉 子,把她的心割得钝钝地痛。 关于粉巷的说法很多,最可信的一种,是说以前这里是选妃子的地方,到后来 演变成各式青楼,现在是酒吧一条街。那个粉,是指粉子,也是粉头,没什么好词。 王梅生觉得,赵思淼大概已忘了和她在粉巷一起泡吧的那两个多小时了。当时,他 是那么的愉快!这两三个小时,她倒巴巴地把它当作珍宝一样,装裱起来,绣成匾 额,在自己的心上供起来。可他!却毫不珍惜! 王梅生很不痛快。她难受的并不是发现了他的世俗,相反,这种粗鲁让他的形 象丰腴起来;她难受的是,连这种世俗,也跟她毫无关系。她这个无关的路人,就 总想找个沙丘,把自己的整个头埋进去。显然,在那个跟她没有关系的世界里,他 过得很快活。 上飞机了,王梅生的座位跟其他同事隔了三四排,四周全是陌生人。赵思淼倒 热心,忙帮她找旁边的人换位置——当然,就算换了也是跟小张或小玲坐在一起。 王梅生说不用了。 确实是不用。她不想和人说话,这会儿还要笑,太累了,就想一个人安安静静 地想一会。 王梅生对着机舱的窗口,轻轻地唱歌。长年没有人说话,她就经常在公共汽车 上自顾自地低声唱歌,声音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得到,甚至听不到都不要紧。自言自 语有点夸张,但偶尔哼几句歌还是不足为奇的,王梅生并不想自己变成古怪的人, 习惯就是这样渐渐养出来的。 她在机舱里,看着窗外黑压压的一片天,没有月亮,没有光,假装在唱歌。她 喜欢王菲那些冷门的歌,很有腔调。她心里想着,想唱给赵思淼听,告诉他,她每 次听着,都感动得要死,有些调子,听一次,哭一次。我是多么悲伤啊。越美丽的 东西,我越不可碰…… 忽然,王梅生发现自己流眼泪了。她像过了电一样,惊了一下。她忽然看到了 自己的心。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方向,不知道自己想干吗,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什么 总是在路上。她找啊找啊,原来,她需要一种叫作“爱”的东西来给她定位。 这种东西,现在出现了。 她爱他,希望能永远和他在一起,走他走的路,以他为明灯。她不仅爱他,还 想做他那样的人。 这一路上,王梅生都在默默地跟想象中的心上人无声地对话,她在想象着向他 倾诉她那曾经短暂幼稚的感情,想告诉他,她和崔林的感情并不那么好。王梅生思 考的时候,觉得自己可以客观又得体地剖析崔林这个人。她不会去说男友的坏话的, 但两人真的性格不合适啊。赵思淼,你可不可以给我机会?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一直想到她自己心酸了。这番话哪有机会追问赵思淼呢,也就是想想罢了。原 来爱情是可以这样的,像植物一样从一个人的心田里慢慢抽枝发芽,她没有办法阻 挡它的枝叶不断蔓延,像爬山虎的吸盘一样牢牢地附在她的心上。可是,王梅生对 这个人,一点把握都没有,她看不透他。 空姐走过来,王梅生悄悄地别过脸去,不想让人看见泪痕。隔着椅子,王梅生 看见坐在走廊边上赵思淼的侧脸。他真美。好想摸一摸他的脸。 刚下飞机,崔林的短信就追了过来:到了吗?一连四五个。飞机晚点十多二十 分钟,都是在这十多分钟内发的。 才到,我坐机场快线回去。王梅生回复。又不来接机,催这么急有意义吗?王 梅生对崔林的这种态度无可奈何。她想起一位女友,这位女友的老公简直是二十四 孝老公,常接送她上下班,旁人羡慕得要死。这位女友却嗤之以鼻:他的单位离家 近,他却偏要绕一个大圈,坐公共汽车来我这里接我下班,每天要多花一个小时回 家。不在家的时候,他要我24小时QQ和MSN 都必须上线,还随时短信我。啥时上个 厕所,他都知道。这样的男人是爱我吗?不是,只是控制欲强,谁稀罕就送给谁吧。 一年之后,他们真的离婚了。 崔林对王梅生不坏,然而也不见得好。那些细腻的、幽微的、含苞欲放的情感 永远不会在他身上出现,王梅生知道,他很少取悦她,不是因为傻气、木讷,他只 是懒,只是不放心上,他的眼里只有自己。可是就是因为他不会讨好女人,不是老 奸巨滑,仍然像老实人的做派,王梅生就容忍了。 晚上回到家,已是十一点多了。崔林居然熬好了一窝王梅生最爱吃的柴鱼花生 粥。她尝了一下,火候正好,里面还有瑶柱和虾,鲜死了。崔林说,知道你吃了饭, 但也差不多饿了。 王梅生是饿了。晚饭的时候大家凑了一桌,她看见小玲没完没了地和赵思淼说 话,早就什么都吃不下了。她只好故作优雅,若无其事地一杯接一杯喝着茶。茶又 浓,很刮油,她已饿得奄奄一息了。 吃人的嘴短,王梅生心软下来了。她觉得自己是自讨苦吃。唉,再怎么说,崔 林也像个人样,好好的日子不过,你穷折腾干吗。想找死啊。 躺上床,不一会,崔林的手就摸了过来了。摸着摸着,就爬了上来。王梅生忽 然感觉很别扭。原来刚才的粥什么的,都不过是前戏哪,不过是因为他想求欢,难 怪。差点想翻身把他推下去。 黑暗中还听得到崔林的喘息声。她忍了下来。 好一会儿,完事了,崔林满意地下来了。他抱着王梅生,说,我们结婚吧。王 梅生早给他搞得又累又困了,一个激灵地,这句话又把她给惊醒了。她不知道该说 什么。他把大腿往她身上扣得紧了一些,再重复了一遍:我说,我们结婚吧。 王梅生不能装听不到了。她答道:等我脑子清醒的时候再说吧,太困了。 可是,她再没睡着。茶喝多了。而且,她的心事实在太多,想越想沮丧。现在 王梅生满脑门都是赵思淼、赵思淼、赵思淼。他的笑简直烙进她的脑子里,要了她 的命。王梅生的头都疼得要炸了,她在另一个人均匀的呼吸声中,眼巴巴地睁着眼, 反复回想着他们见面、聊天的细节,像电影素材一样在脑海里剪辑倒饬。 等到崔林睡熟了,她轻轻地爬下床,看书。 神经衰弱,王梅生已经持续了好几年了,她早就习惯失眠了。这一两年,她借 着凌晨两三点的时候的失眠,看了不少书,在电脑上不停地码字写日记,缭乱又破 碎地记录着她自己。 王梅生在昏黄的台灯下敲着键盘,想记录点什么,却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瑟瑟 发抖。她才知道自己的紧张凄惶。她怕,怕得要死,眼泪都流不出来,就是不知道 该拿自己怎么办。王梅生想起那位美国女作家阿娜伊斯·宁,她十几岁就开始无休 止地写日记,对自己承诺说,一旦找到自己的所爱,就可以不用再写了。可是没有, 阿娜伊斯·宁没有得到,她就这么一直一直地写下去,写到天荒地老,江水为竭夏 雨雪。 她能不能有更好一点的命运? 至于崔林,总是睡得跟猪一样,他甚至不知道王梅生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