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色慢慢降临了。我看着窗外一掠而过的田野、村庄、树木、河流,心里有一 种久违的轻松。我要出趟公差,去B 城。 我在我们这个小城的一家图书馆上班,出差的机会很少。绝大部分时间,我坐 在图书馆的借阅处,无聊地翻看小木盒子里的借书卡。借书卡上有借书人的姓名、 年龄、单位、住址、联系方式、借阅的图书等。我把这些借书卡一张一张抽出来, 翻来覆去地看,想象着这些人的相貌、性格,还有他们的生活。当然,这些人有一 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爱看书。我对此不屑一顾。我不喜欢看书。面对着一排排的书 架,以及书架上黑沉沉的书,我总是犯困。我更喜欢坐在椅子上,发呆、瞌睡、胡 思乱想。在周围人眼里,我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准时上班,准时下班,准时接送 孩子,准时吃饭,准时睡觉。就连跟老婆做爱,也从来都不肯马虎。一周两次,这 是一个固定不变的频率。当然,一些特殊日子除外。 车上的灯亮了。对面坐着一男一女。男人总有五十了,或者,四十七八,衣着 讲究,戴一副眼镜,很斯文的样子,看上去像一个学者。女人很年轻,至多不过二 十岁,很清纯的一张脸。两个人不时地聊上两句。我半闭着眼,猜测着他们的关系。 有售货车过来,男人招手示意,买了两杯冰激凌。我犹豫了一下,要了一杯奶茶。 我慢慢地喝着奶茶,心里盘算着出差的事。其实,这回出差纯属阴错阳差。采购员 小姜病了,我是临时替补。B 城有一个图书订货会,我去探一下行情。也就是说, 这次出差,并没有什么具体任务。这令我很放松。就当作一次公费旅行好了。我想 起头儿的话。B 城,可是美女如云啊。我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美女,整个人就呆住 了。我发现,学者正把美女揽在怀里,在她耳边低语。我把空的奶茶纸杯慢慢捏扁, 内心里忽然充满了莫名的忧伤。 出了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半了。我拉着行李箱,慢慢走在B 城的街道上。此 时,夜色温柔,这个陌生的城市,竟令我有一种奇异的亲切。一辆出租车在我身旁 慢下来,我挥挥手,放它离去。我忽然想在这个城市走一走。为什么不呢?这么好 的夜晚。灯光闪烁,把夜色装点得繁华动人。高楼、店铺、街道、硕大的广告牌, 一切都是陌生的。我喜欢这种陌生。有一对情侣相拥着走过,缠绵得迈不开脚步。 一个男人,一身的酒气,正在对着手机说话,语无伦次,时而大笑。我的箱子在路 面上碌碌地响着,在这深夜时分,格外引人注目。然而,没有人注意我。甚至,都 没有人朝我看上一眼。我心里高兴起来。先生,要不要喝上一杯?路旁的黑影里, 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吃了一惊。一个艳妆的女人,站在那里,背着光,我看不清她 的脸。我停下来,很从容地跟她调情,侃价,她的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亮。我闻到 一股浓烈的香水的味道,我皱了皱眉。一辆出租车过来,我招招手,打开车门,请 女人上车,女人提着裙子,很艰难地爬上去。我对司机说,九州大厦。啪地把门关 上。我目送着车子扬长而去,想象着女人歇斯底里的咒骂。是的,我骗了她。我不 住九州大厦512 房间。小姜说过,九州大厦太贵,五星级,我们消受不起。 来到预订的宾馆,已经是凌晨两点了。洗完澡,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洁白的 卧具,散发着淡淡的芬芳。我忽然特别渴望在这一尘不染的床上放肆一番,当然, 是和女人。想起那个艳妆女人的眼神,我有些隐隐的懊悔。不应该把她骗走,应该 把她带回来。这么多年,我只有老婆一个女人。凭什么?这么多年!有时候,老婆 拧着我的耳朵,说,嫁给你,就是图一样,放心。说着,嘎嘎地笑,语气很嘲讽。 平日里,对这种话,我是早就麻木了。可是今天,我忽然变得忍无可忍。哼,放心。 我知道这话里的意思。我老实,窝囊,懦弱,无能,没有哪个女人会对我这样的男 人动心。放心。她当然放心。她以为,就因为我让人放心,就可以任意地对我,当 着外人,当着她的父母,甚至,当着儿子。想起老婆臃肿的腰身,我心里恨恨的。 凭什么? 门铃响的时候,我都快要睡着了。然而,我很快就激动起来。这是一个很丰满 的女人。在床上,这个女人如此狂野、妩媚、伶俐而风情,这令我吃惊。我们度过 了一个销魂的夜晚。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这样放松,这样享受, 这样欲仙欲死。欲仙欲死,这真是一个生动的词。我付了一笔很可观的钱,我真的 喜欢她。不,我感激她。她让我懂得,什么才是女人。我拥着她,情意缱绻。忽然, 铃声大作,我一下子坐起来。是闹钟。每天早上,我的手机都会在七点钟准时响起。 昨晚我是忘了调了。屋子里寂寂的,我看了一眼身侧,什么都没有。我横在床上, 一只枕头被我抱在怀里,揉得面目全非。妈的。我把怀里的枕头狠命地扔在地上, 颓然倒下。我侧过身,百无聊赖地按着床头灯的开关。灯一亮一灭,仿佛一双闪烁 其辞的眼睛。我躺着,浑身无力,感到异常地迷茫和绝望。 吃早点的时候,我同服务小姐吵了一架。起初,我还努力地保持冷静。我把她 叫过来,把豆浆里的一根头发指给她看,她千不该万不该,在说对不起的时候把嘴 巴撇了一下,扭着腰肢去给我换一杯新豆浆。我忽然就爆发了。我咆哮着,把豆浆 摔在地上,清脆的玻璃破碎声立刻引起了整个餐厅的骚动,人们纷纷把目光投过来, 想看一看事情的究竟。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那么大的火气,我站在那里,面对 闻讯赶来的经理,滔滔地宣讲,辩驳,训斥。我简直为自己感到惊讶了。平日里, 我是一个寡言的人,用我老婆的话,三锥子扎不出一个屁。我内向,害羞,近于木 讷,从来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众人面前,我几乎不会大声说话。有时候,我 老婆气急败坏地诅咒我,骂我窝囊废,受气筒,烂泥巴抹不上墙。你简直不是男人。 最后,我老婆骂累了,总结道。然而,今天,我是怎么了?如果老婆在场,她一定 会对自己的老公刮目相看。经理在我面前弯着腰,忙不迭地道歉,冲身旁肇事的服 务小姐呵斥着。我看见,泪水在服务小姐漂亮的眼睛里闪烁,我忽然有些怜香惜玉 了。我想起这么多年,在单位、在家里、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我总是扮演这种被 训斥的角色。我把手挥一挥,结束了这场讨伐。餐厅里慢慢平静下来,我重新坐在 桌前,从容地享受新鲜的豆浆,还有一份美味的烘焙面包。 吃过早点,我在街上悠闲地散步。我本来是打算去图书订货会的。既然来了, 怎么也要去看看。对工作,我向来是一丝不苟的。可是,来到街上,我就改变了主 意。是个晴好的天气。阳光照下来,软软地泼在身上,让人说不出的温暖熨帖。这 样好的春天,这样好的阳光,我应该尽情享受一下才是。大街上,来来往往都是行 色匆匆的人。春日的阳光下,他们一脸的茫然,还有麻木,低着头,急急地赶路。 看着汹涌的车流,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实话,我有些幸灾乐祸。多好。今天, 此时,我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我自由,散漫,像一个无业游民,一个 流浪汉。我看了一下手表,八点半,通常,这个时间,我刚送完儿子,正奋力骑车 赶往单位。从家到学校再到单位,几乎要绕过大半个城市。这么多年,风雨无阻, 我是怎么过来的?身旁,一个男人骑车擦身而过,身后坐着一个胖墩墩的孩子。男 人一边骑车一边看表,满脸的焦虑。我心里笑了一下,立刻又觉出自己的不厚道。 我冲着天上的鸽群,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鸽群受了惊,扑楞楞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