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没到学校去。我想起那个处罚决定就恼火。不是要处罚我吗?处罚好了,我 倒要看看,学校还能把我咋的?打发回家?我自己回好了。被子还在床上团着,我 囫囵着躺进去。乔丽跑长途车,跑两天两夜,休息一天一夜。这个空间多半我一个 人享有。好了,利用这个时间好好想想,那个只露背影的家伙是谁。但是,我无法 集中精力。可能是乔丽的枕头进入视线的缘故,我脑里晃着她和那个跑车的人。不 该怀疑乔丽,我这个可恶的家伙!可是,我……我把乔丽的枕头丢到一边,依然无 济于事。若不是办公室主任造访,不知我要怎样作践自己的妻子呢。 我猜测主任的来意,因为他进门就说某国的飞机失事了。我恍惚一下,问,黑 匣子找到没有?主任说飞行部门正在全力寻找,并打捞遇难者遗体,遇难者家属情 绪也基本稳定。我说那就好。我俩的目光突然撞在一起,彼此从对方眼里明白,我 们不是在另一个星球另一个国度,身份没有任何改变。我是学校图书管理员,他是 办公室主任。绕了几句,主任终于绕到主题。他是来劝说的。 我说过,那个家伙出现的时候,从来不经我的允许,有几次是我在讲课时闯入 的。我陷入恍惚中,追着他猛跑,奇怪的是,奔跑中我竟能听见学生吹口哨的声音。 学校以不适合教学工作为由,把我打发到图书馆。和善的校长很照顾我的面子,说 图书馆也是大学图书馆,不登讲台照样可以评职称,照样可以评优选模,而且几率 更大,越是被忽视的地方,越能做出成绩。我等于被从讲台上赶下来,不甘心呀。 可校长手里揣着一大撂反映我课堂失职的意见,我坚持了一周,不得不服从学校安 排。我最后一堂课是面对一堆桌子讲的,我从奔跑中逃出来,学生跑光了。我不喜 欢图书馆馆长,我心目中的馆长应该是博学、温和的老太太,而不是肥头大耳,连 茶和荼都分不清的笨蛋。馆长对我颇有敌意,似乎我是校长派来卧底的,时刻会篡 夺他的宝座,防奸细一样防着我。那个不露脸的家伙来得更频繁了,好在我不用担 心图书跑光——但我当值时,仍有个别不安分的图书被不安分的手拽走。我不得不 自掏腰包买新的补上。馆员分工明确,馆长反而是闲人,他的具体工作就是去校长 那儿告我的状,不把我撵出图书馆誓不罢休。但我觉得他恨我的原因不是我丢失图 书,除了怕我夺位,另一个原因是我撞见过他的丑事。他竟和某个女馆员在图书馆 角落里苟且。我从来不是多嘴的人,没有说出去。当然,我很愤怒,在这个场所苟 合,亵渎的可不止是图书呀。 我和馆长爆发了战争。我把赔偿丢失图书的钱送到他办公室,他恰好不在,我 看见他桌上放着几个黑皮笔记本。除了我,每个馆员都有这样一个本,他们随身揣 着,不时记着什么。我被好奇驱使,忍不住翻了一下,竟然全是关于我的。每个扉 页上都写着:防火防盗防吴关。内里则是我平时言行不端,工作失职的记录。如我 什么时候没有登记就让借阅者拿走了——如此说来,丢书的过程他们一清二楚,我 什么时候说图书馆有图书没文化,什么时候我小便时没有靠近小便池——我想起我 系裤子时,那个上厕所的馆员转身掏本的形象。馆员收集,馆长汇总,一定是这样。 我勃然大怒,像撕馆长的脸皮那样撕碎那些罪状,砸向进门的馆长。我还砸了馆长 的杯子,馆长桌上的玻璃也顺便碎了。学校批评了馆长,而我却要被撵出图书馆。 档案室之后呢?难道让我看澡堂不成? 为什么不去档案室?那是个很清闲的地方,主任一脸诚恳和不解。 不去,我就是不去,随你们怎么着吧。我怎么解释?不甘心被馆长逼走?怕没 法向乔丽交代?怕我变成一具覆盖着灰尘被人遗忘的档案? 你休息几天,好好考虑一下。主任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之后,起身告辞。 我继续躺着,突然之间,我意识到罢工实属下策,他们会以为我屈服了呢。不 行,得去,我倒要看看,谁能把我从图书馆拖走。 馆长从未有过的热情,微笑在硕大的脸上膨胀。他想和我握手,我没理他,他 追我身后说,吴关,老兄多有得罪,你不要计较啊。馆员们找各种借口和我说话, 一个还让我尝他新买的白茶。那情形,好像我是凯旋的英雄,就差鲜花了。我甚是 纳闷,他们怕我反戈,还是同情我?我没工夫细想,因为我坐下不久,那个家伙就 出现了。 他穿一件带帽的雨衣,整个背影愈加模糊。尽管有点儿风,但日头白花花的, 他为什么穿雨衣,难道他知道暴雨躲在酷日后面?让我变成骆驼祥子?两旁是无边 的麦浪,我和他在波浪中扑腾,随时会被淹没。乡间土路坑坑洼洼,加上厚重的雨 衣,他跑得并不快,但我依然追不上他。那是一幅美丽的画卷,蓝色的天空,金色 的麦浪,粉红色的雨衣……突然,一张略带忧伤的面孔闪出,难道是她?为什么扮 成这样?她要引我去哪儿?我还追不追?我犹豫起来,但脚步并没有放缓。 她是我参加一次研讨活动认识的,年龄相近,说话投机,若说擦出爱的火花可 能矫情,但彼此眼睛流露的情意难以掩饰。散会前一天,与会者纷纷离去。本来我 也打算当天走,听她说明天走,我临时改了主意。她像个孩子一样兴奋,拍手道, 太好了!也许是意识到不对味儿,她的脸有些红。我的心跳加速。和乔丽结婚后, 我没和别的女人有过深交。坦白地说,我没想背叛乔丽,我俩的婚姻平和朴实安稳, 总的讲,我是一个安分的人。但人安分并不意味着所有的念头都安分,对浪漫的向 往不时跳出。她是我的浪漫天使吗?肯定是的。我和她吃过玛卡西餐,喝掉那一瓶 红酒,披着昏黄的灯光回到酒店,进入我的房间。我们没有疯狂地扑向对方,没有。 我给她泡一杯茶,开始聊天。话题乱七八糟,甚至可笑。聊天只是序幕,我期待着 那一刻,但又有些不安——这使我多了几分怯懦。她也是期待的,她的目光不无鼓 励成分,就差说,来吧,我们上床吧。如果她那样说,我不会让她失望。我等待着, 等待什么我并不明白。也许等她那么说?我们像两个白痴,说话没有任何评判,只 是傻傻地互相附和。稍有停顿,总是不约而同地喝水。背在冒汗,嗓子也干,只有 喝水。直到深夜,被欲望燃烧的两个人依然极有礼貌地保持着距离,她打个哈欠, 征询地问我,不早了,我们休息吧?我嘴里跳跃着一句情话,蹦出嘴唇却变成:是 啊,你早点儿歇着吧。合上门的那一刹那,我甩自己一个嘴巴。笨蛋!傻子!蠢货! 懦夫!奇怪的是,我又有一点儿欣慰,我依然能坦然面对乔丽的眼睛。 萍水相逢,各奔东西,我从未想过和她联系。几个月后的一个夜晚,我正在客 厅读书,接到一个电话。竟然是她。吴关吗?我是××呀……接着是抽泣声,我愣 住,如果她没报出名字,我准以为是打错的。我小声喂了一声。我说过,我住的是 一室一厅,厅不大,紧挨卧室。乔丽睡了,我怕惊醒她。我没地方躲,只能放低声 音。但她不说话,抽泣的声音变大。一定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我意外中有些感 动,但更多的是紧张。这可是在我家里啊。我催促几次,她终于哽哽咽咽地讲了。 她刚出差回来,把丈夫和另一个女人堵在床上。吴关,我们为什么那么傻啊……我 讷讷着,想起那个夜晚,她什么意思?反省么?……吴关,过来陪我,现在就过来! 她乞求并命令着,我下意识地窥一下墙上的钟,快十二点了,我和她相隔千里,这 不是疯话吗?我让她冷静,她情绪反而更加失控,几乎是威胁,你必须过来,不然 我死给你看!她把我看成最亲的人了,可是她怎么能……我不能责怪她,一个劲儿 地说,冷静点儿,冷静点儿!半裸的乔丽出来,警惕而审视地盯着我。我冲乔丽挥 手,让她去睡,但她对我的电话很感兴趣,没动。那边,失去理智的她依然大叫大 嚷,我没有挂掉,现在她最需要安慰,可是,这边呢?我只好不停地说着冷静。我 不敢说那是灵感,但确实扭转了被动局势,我突然冲她嚷起来,你疯了吗?连你老 哥的话也听不进去?芝麻大点儿事,你就寻死觅活的?你还是不是男子汉?你把我 老婆孩子惊醒了,你知道吗?如果你不听我的,我再不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