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镇子很古旧,有条清亮亮的河绕着,显得朴素大方,它就在西山的山脚下。 几条石板铺面的街道曲曲弯弯的,有如人胳膊上那些血管和经脉,丝毫的没有 规则,没有个整齐的样子。 原来曾被称为旗镇了的,还被人写进了书里,故事里面沉浮着一些使人无法忘 却了的历史。可是现在用我的眼光重新打量一下眼前的小镇子,却没有了那些令人 肃穆的古迹和厚重了。我在穿梭每一条街巷的时候,就在心里想,哪一条街当年是 旗人的先祖走过的呢?那木制的车轮和得得的马蹄声究竟有没有留下回响?街心口 的旗杆经了百年的风雨之后,还依然健在吗? 站在西山覆了积雪的坡冈上,能够看到那些蜗牛似的大货车,缓慢地从山脊里 面爬出来,越来越清晰地穿过那座雄武的水泥修筑的国门,朝镇子里驶来。 已经是三月了,西山上还残留着大块的积雪,将低矮的红枫和带刺的黄榛棵子, 连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北方寒带植物遮盖。 一般来说,这样的季节是北方渔民们说的“冻人不冻水”的日子,看来说得丝 毫不错。眼前的山是缓慢而起伏的,呈水波状,一脉一脉地伸展出去。与更远处的 大山相连,那些横亘在远处的灰褐色的山脊,也如入了画的丹青,等待着你给它们 着上颜色。 这是临近正午的时光,太阳还算暖。风是从北面吹过来的,夹带着西伯利亚的 寒流翻山越岭而来,透着些许的凉意。我刚刚去了西山顶上的哨所,水泥的掩体还 在,兵卒却早就撤走了。掩体上有一个又一个方孔,斑驳着,朝我们睁大眼睛。我 们知道那些方孔是用来射击的,被称作射击孔。我能够想象得到,一支又一支的步 枪就是从那些个小方孔里边伸出去,瞄准山坡下面的目标的。 我们登上旋转的废弃了的哨楼,再看山下面的镇子,就小得跟火柴盒一般了。 这便是北方的小镇了,对于我来说,这里有好多故事可说的。 在小镇不大的火车站下了车,坐倒骑驴似的人力车,花不到三块钱就能把你给 送到地方,昌盛区头三道街的大兴发包处。街面不是很宽,青石板的路,能并排走 三四个男人。要不怎么坐人力车呢,有发动机的卡车是开不进来的。在绥芬河像这 样遍布着很多小商铺的街道是有很多条的,经常被人们称为步行街。大兴发包处坐 落的这条街又叫瓦片街,是斜坡似的走势,站在街中间往下了看,是镇政府那幢青 灰色的高楼,往上了看,则是白色的覆满了积雪的老菜营南山,很是气魄。 李芹的铺子有三间房,小的一间用来接待客人,大的两间把小隔段都打通了, 用来做仓库。房子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帆布的或是塑料布的袋子,鼓鼓囊囊的挤满 各个角落。 李芹是我的一个女同学,人长得漂亮,在师大上学时,一直是我们一些没成家 的男生追求的目标。毕业时听说她跟赵德全结婚了,就有同学说三道四了,最后将 每个人的说法归纳成为一句话,那就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其实,我们这么说也不算是过分,赵德全何许人啊,我在这里可以给大家说说, 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或者说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他爹妈都在乡下, 城里干脆是没有一个亲戚。就是篮球打得好,一米八的个头,瘦瘦的身板,跳起来 身轻如燕。李芹的家境就不同了,据说父母都是干部,谁的优越性大,那时候吃食 堂就能看出来。打的饭菜好坏,那可是一目了然的。后来两个人结了婚,大家伙才 知道,李芹在上学时就经常给赵德全买饭票。我们便在暗地里骂赵德全,真是个命 好的家伙。 几年之后的一次同学聚会时,我却没有见到李芹跟赵德全。有同学告诉我说, 赵德全因倒卖发令枪进巴篱子了,李芹则一个人去了小镇。我说那他们结婚好几年 没孩子吗?那个同学说好像是没有。 再后来,我对李芹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她之所以在赵德全进了巴篱子后去了 绥芬河,是奔我们的另外一个同学去的。那个同学叫樊金锁,上学时一直追李芹来 着,现在是那个镇子税务局的一个副局长,可以说是在我们同学中混得好的,算是 有头有脸的人物。 风景如画的小镇,一山一水之间都留有勃勃的生机。 那些尖顶的哥特式住房和一些低矮的民居,简朴的店铺,让我毫不犹豫地就爱 上了这个小镇。镇子的衍变和发展完全依赖于中俄双方的贸易往来。一辆又一辆的 十轮大卡车将蔬菜、服装和日用品载出去,再换回来成车的木材和废钢铁。关卡打 通之后,发包做买卖的人就多起来,不少的内地人也随之蜂拥进来,抢地盘占码头, 拼了命的挣钱。 李芹的大兴发包处算是中档的门面,却不是起家早的。按理说,她一个外来户 又是个身单影只的弱女子,买卖早就该让别家店铺给挤兑黄了。但李芹却找了个适 当的靠山,那就是我们那个同学樊金锁。要知道,在那个小镇,税务局的副局长可 是个实权派的人物,就没有他办不了的事。 李芹来小镇之前去美容院精心调理了一下自己,毕竟都是四十岁的女人了,要 知道连民谣都说了,男人四十一朵花,女人四十豆腐渣。李芹在赵德全出事之后, 想了很长时间才决定去绥芬河的。她是将突然起自内心的一种希冀寄托在了这块所 谓的福地和所谓的贵人身上。以前樊金锁就跟她说过,想淘金子来绥芬河啊。 李芹临去绥芬河时给樊金锁打了个电话。 李芹说想借老同学的宝地发点财。 樊金锁好像喝了酒,在电话里粗门大嗓地说,欢迎啊。 李芹说想去做做跨国的服装生意,不知道行不行。 樊金锁打着趣说,行不行来了才知道的,总之作为老同学是不会看着你不管的。 李芹不是很讨厌樊金锁,上学的时候,樊金锁对她好,她不是没有感觉,她又 不是木头,但十几个男生中她权衡了一下,还是选中了赵德全,她看中的是赵德全 的身材及其体育上的才华。就这么简单,她自己后来总结了一下,爱上赵德全,就 是看他在球场上打球,打球时那分洒脱劲,再没有别的什么了。两个人后来出去吃 饭,赵德全专捡小饭馆进,并且很坦白地跟她说,他口袋里没有多少钱,他不能吃 完了这顿就不管下顿了。虽说是赵德全说那句话时脸也是红的,但却让李芹觉到了 他人的真诚和真实以及为人的实在,她觉得只有这样的男人才是自己的依靠。 樊金锁就截然不同了,据说樊金锁的家在邻近的一个镇,父亲是个镇长,芝麻 大个官却是当地的土皇帝。每次来看儿子时,都开着说黄不黄说绿不绿的帆布棚吉 普车,给儿子带来一大堆好吃的。说好吃的,无外乎就是那些个腌制好的腊肉、米 肠、松仁、咸鸭蛋和胶皮糖之类的,吉普车扬尘而去之后,相邻的男寝女寝的学生 们就欢雀一般飞进樊金锁的屋里,像蝗虫似的把那些食品扫荡一空。 樊金锁在这一点上绝不小气,他说都吃掉,吃光了我爹会再来。 可尽管樊金锁跷着脚尖够着李芹,并且变着法地对李芹好,也是不行,拿李芹 的话说,她就是对樊金锁没感觉,有时候还把樊金锁送给她的食品悄悄地拿给赵德 全吃。 后来临毕业时,李芹把胳膊公开地挎在了赵德全的臂弯里,才使一大帮子男同 学直了眼睛。为此,樊金锁还去校外面的小酒馆里喝醉了酒,回寝室大哭了一场。 知道这段故事的同学都知道樊金锁那次爱情受挫之后曾经发誓娶个比李芹还要 漂亮的女人,他不为别的什么,为的就是雪耻。 樊金锁在他父亲的帮助下,去了绥芬河职业高中任教,又凭能力改职进了税务 局,几年之后竟当上了副局长。樊金锁倒是实现了他当初的誓言,娶了个演员当老 婆。漂亮演员给他生了个儿子之后没几年,便跟一个做钢材的生意人跑了,五年之 后给他来信说要把儿子弄到国外去,并答应付他一笔钱。樊金锁将信撕了个粉碎说, 做梦去吧,还要给老子钱,钱在老子眼里算什么东西。老子干的工作就是他妈的天 天数钱的营生。 樊金锁在演员老婆离开他之后,又找了个比他小十几岁的税收员,是他的一个 敬仰者,樊金锁在局机关岗前教育动员会上慷慨陈词的时候给女孩留下了很深的印 象。日积月累了一段时间后,樊金锁在下分局检查工作时收到了女孩送他的一件手 工织的毛衣。两个人又联系着吃了几回饭,便商量登记结婚了。 也就是在他再婚的那年冬天,他的前妻,也就是那个演员老婆从国外回来了, 找他谈带儿子出国读书的事。起先樊金锁不同意,后来他的前妻便通过法律起诉了 他,法院最终判定两个人都有抚养权,跟谁还是由孩子来决定。没让樊金锁气个倒 仰的是,一向跟他百依百顺又无比听话的宝贝儿子却态度十分明朗,跟他妈去。 樊金锁把前妻给他的一笔补偿金推了回去,说他不需要钱,具体点说他是不需 要外国人的钱,还是留着给儿子读书用吧,他带着现任老婆去街上给儿子买了几身 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把儿子送到了国税宾馆,交给前妻后就走了。 那天绥芬河下了一场大雪,樊金锁跟收税员老婆出宾馆后,连着回了三次头, 儿子都没有出来送他,樊金锁快步地拐过墙角,避开了宾馆窗户的视线后哭了,一 个在工作上雷厉风行了十几年的大男人,竟孩子般呜呜地哭起来。 往回走的时候,樊金锁跟税收员老婆说,这么多年来他又当爹又当妈,觉着没 亏着孩子啊,怎么他妈一来就跟自己形同陌路了呢。 回到家后,樊金锁的税收员老婆跟他说,你要是想孩子,咱就再生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