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涂坤寻找巫师一个多月,不见他的踪影。巫师住在深山一个行将消失的小村里。 村里的人大都搬到镇上或县城住了。祠堂已塌了一半,村坪上长满了荒草。涂坤只 见过替巫师管家的驼背阿婆,说巫师很少住村里,归无定时,行无所踪。或是出外 替人念咒作法,或是闲云野鹤,出没深山。 阿婆的背很驼,成90度。但不用拐杖,敏捷如十八岁少女,一双眼睛晶莹透彻。 涂坤怀疑阿婆是否修炼成精的野鬼狐仙。 阿婆说,不要刻意找巫师,巫师会找你的。不是巫师不在,是你不在。你在了, 巫师自然见到了。涂坤一半明白,一半糊涂,只好回到镇里。 涂坤是位小学教师。三个月前,被临时抽调到市里的专案组。工作完毕又回来 了,在家里呆着,没叫他回学校,也没安排新的工作。涂坤心里一直忐忑不安,觉 得自己的命运就要出现某种转机了。 当一个乡村的小学教师,就像生活在井底的一只蛤蟆,只看见头顶那一块锅盖 大的天空。外面的世界云来雾去,花开花落。可是他们的生活就是那么一泓波澜不 惊的死水。涂坤的爷爷和父亲都是安分守己的乡村教师,涂坤是第三代了。本来他 也习惯了每天枯燥无味的教书生活,习惯了头顶上那一块狭窄的天空。几个月的借 调生活,就像有只无形的手推着他往上爬,他已经站在井口边,看见他所渴望的阳 光灿烂充满诱惑的世界了。 可是,他又踌躇不前。他害怕掉进满地鲜花淹没的陷阱里。他不停地问自己: 难道一定要当官才有前途吗?要挣很多钱才幸福吗?难道不可以像阿爷、父亲那样, 一辈子过清贫无忧的生活吗? 涂坤也许一辈子不会忘记那座黑房子。那是一座栽满绿树和鲜花的独立楼房。 讯问,无休止的讯问。平静而冷峻,温和而逼人。像一把薄如蝉翼的刀片划过 光滑柔软的肌肤,划过纵横交错的血管织成的网络间的空隙,那一层层厚实的外壳 全被剥去了,那些红色或金色的外衣全被剥去了,只剩下一颗裸露的扑扑跳动的心, 被一双双鹰隼一般的眼睛盯着。我坦白。我认罪。那是一句人性里最微弱最无助的 哀求。于是,作为记录员的涂坤看见一个个平日里威严逼人的官员垂下浮肿的眼睑, 淌下一滴滴泪水;看见了美丽和权力交加的女人,雪白的大腿之间流下的一汪腥臭 的尿水…… 那一晚讯问完,已是下半夜。组长叼着一根香烟对涂坤说,天快亮了,你在25 号休息一会吧,明早继续!那是一个经济大案,牵涉了几十人,专案组的人十多天 没睡过一顿好觉了。 窗外漆黑一片。一盏路灯透出惨白的光。下起毛毛雨,氤氤氲氲的雾气在白玉 兰树浓厚的叶子间缭绕。涂坤一躺下就睡着了,但睡得很不沉实,好像肉体睡着了, 浑身都松弛下来了,而灵魂却仍苏醒着,仍在很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甚至感觉到灵 魂像一缕青烟,悄然爬起来,在房子上面飘飘荡荡。也许灵魂看见了什么吧?果然, 他觉得那一缕缕的青烟多起来了,一团团,一群群,像拥抱,像窃窃私语,飘飘袅 袅,在运动,或像在跳舞——像“文革”中那些效忠者机械而热烈的舞。它们又在 说话了,或是唱歌了,不不,只是简单的呐喊而已:呃!呃!……涂坤以为是窗外 的蛤蟆叫,还闻到蛤蟆的味道。他竖起耳朵,发现是在屋里叫的。他微睁开眼睛, 微弱的灯光里,照着地上一只只硕大无比的蛤蟆。一只长满青苔的绿色的蛤蟆跳上 床来,坐在他身边。伸长的嘴巴,鼻子深陷,两只小眼睛,眼眶却很大,像戴着一 副厚厚的眼镜。眼睛里透出恐惧和哀求,两腮鼓起来,那呃呃的声音是从嘴巴的缝 隙里发出来的。 呃……呃…… 叫声越来越大,蛤蟆越来越多。蛤蟆都是从门缝里挤进来的。有大有小,有各 种颜色:红色,绿色,黄色,褐色,黑色……声音也有高低,叫唤时,一个个鼓起 脸腮和肚皮。那是灵魂的合唱,充满了懊悔、烦恼、怨恨、痛苦等交织一起的情绪。 不一会,整个房间挤满了无数的蛤蟆,洪水般的泄进来,互相挤拥,吵闹,撕咬… …五颜六色的蛤蟆,雄性雌性的蛤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不少蛤蟆跳到床上、 桌子上,甚至墙上。 呃……呃…… 涂坤无路可逃,窗口钉了铁网,爬不出去。也不可能踩着那么多的蛤蟆跑到门 口。他只好用被单把身子裹得严严实实。他感觉到无数的蛤蟆在被子上跳来跳去, 叫声震耳。 天亮时,太阳光射进来,涂坤才从昏愕惊恐中探出头来。蛤蟆声不知什么时候 停止了,而房间四周,也看不见一只蛤蟆。涂坤怀疑昨晚是否做了个噩梦,可他仍 清晰地记起那一只只呼唤蹦跳的蛤蟆。 上班时涂坤想把昨晚的情景告诉组长,可是他怕组长不信,反而怀疑他被当前 的工作吓坏了,经不起考验。后来还是巫师告诉他,那些东西不是真正的蛤蟆,是 人的灵魂!那屋关过多少人啊!掉过多少魂魄!他们离开时太慌张,魂魄掉了都不 知道。他们走了,魂魄却留下来了,无家可归了。找不到家的魂魄是最惨的,它们 像是三四岁的小孩子,只能挤在一起呼唤、哭喊!可怜的魂魄呵! 巫师还说,人恐惧时会丢失魂魄,人快乐时也会把魂魄丢失。人追求物质的刺 激和肉体的快感,拼命地奔走,等到目标越来越近,魂魄却跟不上了。 巫师说,人啊,就是这样的,恐惧也罢,快乐也罢,其实都是企图对人生最沉 重的死亡和寂寞的摆脱。哪里能摆脱呢?反而把自己的魂魄丢失了!人可以在活着 时一无所有,但是没有魂和魄对于生命而言,无论生前还是死后都是永恒不灭的痛 苦和结局。 涂坤不敢把蛤蟆的事告诉三姨。而三姨却直截了当地问他:是否看见了许多蛤 蟆? 三姨说,有一天晚上梦见满地的蛤蟆,其中一个很老,很粗糙,跳到她的脚面。 涂坤只好说,他也是在那天晚上,却不是梦见的,是亲眼见的,不过,多的是 老蛤蟆。 其中一只老蛤蟆肯定是你三姨丈的魂魄。 三姨是涂坤的堂姨,虽说是很疏的亲戚,但三姨丈却帮助过他。两年前,涂坤 师范毕业,要成为公办教师,得经过笔试和面试,1000多人才招100 人。其中面试 暗藏着许多机关,外人根本不清楚这机关的操作。三姨丈跟有关领导打了个电话就 解决了。 从前三姨丈是公社农科院的一名普通技术员,后来一直升到局长的位置。八年 前退休。闲暇时打打麻将钓钓鱼,还经常开着一部半新的皇冠到朋友的农场喝点小 酒。有人替他不平:要是他的局长迟当十年八年,别墅名车哪样没有?三姨丈很平 静地道:能安全着陆就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