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从那个时候起,我也在梦想一种类似牛郎的际遇——对普通的黄牛表示了最大 的善意和尊敬。有几次替父亲放牛,坐在草坡上,牛们笨拙吃草,丽日临空照耀。 坐在石头或者草堆上,忍不住陷入幻想:其中一头牛是通灵的、或是犯错后被罚下 人间受苦的,当我遇到织女那样的好女子,它也会突然变成人,把自己的双角摘下 来,让我腾云驾雾,飞入缥缈天庭,完成自己永世流传的神话传说。 这样的梦想贯穿了我的少年生活——有很多时候,爷爷也给我讲一些古灵精怪 的故事。其中几个,二十年过去了,仍记忆犹新。爷爷说,从前村里有一个年轻小 伙子,人长得模样特好,有一天,去水井挑水,刚回到家,扑通一声摔倒,只说了 句“俺去给蛇精当女婿了”就死了。据说,老水井很深(其实很浅),一直连到五 里之外的后山,那里有一窟横穿整道山梁的石洞,是蛇精的家。好多年来,没一个 人敢进去,就连放羊和割草都要躲得远远的。还说,后山的毛草坪里住着一窝狐狸, 有老辈人说,有好几次见到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娘们,带着几个穿红挂绿的大闺女, 在核桃树下乘凉,或者坐在山坡上喝茶晒太阳。 这故事带有明显的亲历意味,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前,这类的故事在广大乡 村枚不胜举。爷爷还说到:村里一个老太太死了,入葬前一晚,突然“犯唬”(即 民间所说的诈尸及魔变),全身动起来,毛发变红,牙齿尖利,凶恶异常。要不是 在场人多,用铁链捆住,把桃木楔子钉入心脏,后果不堪设想。有一个木匠,深夜 借宿,第二天一早,却发现趴在一间老房子的梁头上,弄得满柱子便溺,几个月不 会说话,软如无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开荒种地,晚上睡在小房子里,早上醒来, 却发现自己躺在泥地里。 这一类的故事和传说,好像都没有什么寓意和教诲。纯粹的恐惧和不可解。爷 爷还说:往山西左权老舅家走的路上,有一面深不见底的水潭(现在仍在,确实很 深,水流不断),一个木匠背着工具得黑了,遇见一个白胡子老头,邀请他到家里 做家具活儿。木匠就是出来找活儿赚钱的,有活儿干当然高兴。老头说,你闭上眼, 把左手给我。木匠依言,只觉得一阵晕眩,睁眼一看,到了一座大宅院,豪华得不 得了。几天后,活儿都做好了,老头说,给你几把黄豆吧。木匠有点不高兴。可还 没开口,就到了黑水潭一边的小路上。心里越想越生气,就把黄豆扔了。天亮掏兜, 却发现黄豆原来是金子。 黑水潭另一处,有一座将倒不倒、二十丈多高的红石崖,上面有一个大手印, 下面凿了不少的佛龛,至今香火鼎盛。爷爷说,杨二郎杨戬不好好念书,他娘一着 急,追着要教训他。杨戬跑到这里躲,他娘知道,脚一蹬,就把山蹬倒了。杨戬伸 手一托,就留下了个大手印。 如此等等的故事,充满神秘色彩和玄幻意味,拓展了我的想象力,在我的内心 植下了最早的浪漫及恐惧。爷爷辞世十多年后,我还趁休假时机,实地去看了看传 说中的黑水潭和手托崖。样貌依旧,流水常新,佛龛仍在,山崖危立。只是,爷爷 提到的很多人不见了,很多的事物和习俗将旧的打翻或掩埋在下,成为另一种事实。 当然,这一类的亲历性故事,因为缺乏广泛的传播性和影响力,只能在熟知的人心 里,留下一串清澈涟漪。可是,一旦父辈一代人故去,这些故事,便也会在时间当 中成为灰烬。 可这些故事对我的启发和影响不言而喻,传说和故事,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民 族的心灵史诗,其中的仁义礼智信,基本上是儒家文化的民间版本,是一种渗透和 教育的方式——考学失败后,我仍沉溺其中,梦想着有一天会在老水井、后山及附 近传说之地,遇见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神仙。在众多同龄人纷纷结婚生育,自己仍 旧孑然一身的年代,也梦想着遇见像织女、狐仙甚至蛇精一样的神仙女子,挣脱俗 世肉身,加入到神仙和灵怪的行列。 在传说和梦想中陶醉,实际上比传说还要虚幻。二十岁后,我发现自己彻底转 变了,以前那种不切实际的梦想乃至爱在传说中沉浸畅想的脾性随着强大的命运压 力及现实境遇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基于基本现实生存的务实主义和实用主义— —中学时,那么虔诚地喜欢一个女孩子,也一直一厢情愿地认为,她也喜欢我。但 由于家境的悬殊——财富是地位的象征——我常常一个人躺在黑夜的床上,睁着眼 睛,看黑暗中的屋梁,快意地想象着与那位女同学幽会、反抗、结合乃至私奔的情 景,甚至设计好了道路和方向,准备了简单的行囊。 然而,这一切都是梦想,没人愿意与我忠贞不渝,更没有哪个人愿意和我一起 奔向未知的艰辛的旅途。当一切破灭,我觉得我应当脚踏实地地做一些事情。后来 发疯似的渴望财富,学着做生意,自己带了几条香烟,到山西高价卖,不但没赚到 钱,反而赔了路费。又想从河北拉白面到山西换玉茭,从差价中获利,可又赔光了 本钱。这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而言,打击是巨大的,不仅是钱财问题,且还影响 到了声誉——本想做出点样子给不肯嫁给我的人看看,却没想到越来越糟。 有几次,一个人走在日渐繁华的县城里,看着琳琅满目的商品,衣饰光鲜的人 群与花里胡哨的各种日用品、装饰品,还有歌厅和录像厅……我想起爷爷讲的故事 :一个人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一根木棍,随便一点,石头也能变成金子;还有一个传 说,大中午时候抓一条蛇,把它的心脏取出来,拴在腰上,遇见自己喜欢的人露出 一下,那人就像吃了秤砣一样,你走到哪儿就会跟到哪儿,你说怎样她就会怎样。 这样的幻想同样毫无意义,但对内心瞬间安慰令人鼓舞。我想,既然有这样的 传说,就会有这样的发生——我想我要是富裕了,就把整个县城买下来,包括所有 的人和商品,建筑和交通。我要娶一个比她更美丽贤惠的妻子,专门带到村子里, 让她好好看看。后来又想,我有钱了,谁也不娶,还娶她,即使她结婚了也不要紧, 我还会像从前那样去爱。有一次,还狂妄地想,像古代的比武招亲,在村里搭个擂 台,所有的女子都来参加,供我挑选,到最后,我哪个也不娶,还会选择她。 典型的妄想主义,贫民的奢华梦,纯情少年的爱情乌托邦。到现在我还觉得, 好多梦想是被传说激发的,也是对现实境遇的某种超越。再后来,一路向西,看到 巍峨的祁连山,浩瀚无比的戈壁瀚海,想到马踏匈奴的霍去病,饮酒作诗的李白乃 至从戎戍边的郭子仪、范仲淹、辛弃疾、冯胜以及抬棺西征的左宗棠、饮恨河西的 西路军将领杨克明和董振堂——甚至觉得,要是在战争年代,肯定也会像董存瑞、 黄继光,抑或某些决战决胜的将军,横刀马上,兵戈疆场,成为一代英雄名将。 可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古代名将和诗人在尘烟中远去,空荡荡的马蹄和 诗句在时间的照壁上轰响和悬挂。我什么也做不到——唯一可以的是冥想和幻想, 是一个人坐在幽闭角落或躺在黑夜的床上海阔天空。二十出头的时候,忍不住汹涌 激荡的情感和生理欲望,一边幻想旧时爱情,一边又想着更多的爱自己的女子,甚 至只是想和某个人尽一时之欢——前提是,她们都是爱我的,而我可以不怎么爱她 们。在单位,遇到盛气凌人的领导,总想着有朝一日可以以同等的身份和地位消除 委屈,可以像更显赫的人物那样万人尊敬,前呼后拥,极尽权欲与尊崇。 那个时候,不觉得自己这样的梦想有什么不妥——当爱情幻化成灰,现实的铜 墙铁壁和固有传统强大的无懈可击——而人的思维是无法管束的,只要不说出来, 不妨碍谁,就是高尚的和隐秘的。以上的幻想,大抵是受到彭铿的影响,前一天, 和同事们到沙漠某地参观彭祖御女壁画,回来就有此等幻想——还有一个传说:当 年,彭加木等人在巴丹吉林沙漠某地看到一个喇嘛,坐在三棵沙枣树之间苦心修行。 我能想象出那种孤寂的超脱,一个人面对巨大的沙漠,他的内心肯定有着一片丰美 且沉静的草原。 再者说,一个人是最自由的,生死不受羁绊,其他的也都是自我的,与这个世 界任何事物及欲望都没关联。有一年去祁连山深处的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在老虎沟、 大岔牧场和马蹄寺等地,众多的青草从河边一直蔓延到山顶,覆盖的森林发出阵阵 涛声,天空神秘而幽蓝,流水敲着玉石一样的石头,向着无际的天边。我想在那里 砌石为屋,在青草上围一道篱笆,一个人,不,还要有另外一个人,常年住在那里, 与世隔绝,种田得粮,种花怡情,再生许多的孩子,让他们像棕熊、雪豹那样,长 大后,找一片安静之地,带着心爱之人……如此轮回,与日月同升沉,与大地共荣 枯。 我的遁世思想至此逐渐深重,总想做一个隐士,彻底绝灭俗世名利,为生而生, 为爱而爱——1998年,我到上海读书,在宽阔的四平路、夜晚嘈杂的五角场,乃至 时常囊中羞涩的外滩、南京路、人民广场和浦东开发区,觉得自己与这个发展最为 迅猛的东方大都市格格不入——很多周末不出去,到图书馆看书,或者三五个同学 在宿舍胡说八道。那些年间,我读了不少的书——尤其是历史哲学类的,还有关于 居延地区历代沿革及丝绸之路的各种文化研究。 从那时候,我知道了居延汉简与敦煌遗书,还有周穆王、玄奘、晋高僧法显、 张骞及班超、亚历山大大帝、十字军东征、左宗棠及马可波罗、刘鹗、彭加木、科 兹洛夫、斯坦因、贝格曼等人在西域乃至中亚的事迹和传说。我想到:平沙万里的 巴丹吉林沙漠与荒芜的大西北竟然如此神奇和厚重,尤其是沙尘暴迭起的额济纳 (古代居延)竟然隐藏了如此之多的传说——野火中的傲然重生的巨大胡杨树、在 风沙中突然而去,数十年后携儿带女重现的牧羊人;乃至在哈拉浩特深埋千年的汉 简及西夏文物、“(黄帝之母)见大电绕北斗枢星,二十四月后诞黄帝于祁野”的 神话传说,还有骑青牛“出函谷,没入流沙”的老子及性学鼻祖彭祖留在这里的蛛 丝马迹。 这些传说,有的与早年在南太行听到的异曲同工,有的则更旷达神奇,充满原 始的生命力量、铁血素质和绮丽、苍凉的梦幻色彩。有些年,我狂妄地想,自己这 一生,一定要在沙漠留下一些传说——像先民在贺兰山、嘉峪关;像王维、胡曾、 斯坦因、贝克曼在额济纳,路易·艾黎在山丹,像常书鸿、李承仙在敦煌,李广在 陇西、李陵在阿尔泰山;苏武在贝加尔湖;彭加木在塔克拉马干、像高尔泰在敦煌 和酒泉,像杨显惠在夹边沟、疏勒河……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把自己融进传说, 在书本和口齿之间流传,这本身就是一种不朽的梦想。 因为读书,儿时的梦想得以实现,尽管是世俗层面的——读书我觉得是天下最 有意思的事儿,多年来养成了睡前阅读的习惯——没有书,我觉得什么都是枯燥无 味的(可能除了某些激动人心的情境)。我一直以来的梦想是:建一座超大的图书 馆——像最近播出的好莱坞《图书馆员》系列电影那样,收集天下最神奇的梦想和 传说,乃至人类有史以来的智慧和思想。我还想设立一个全世界,至少也是全中国 最公正、最不受人情和各种利益左右的文学、科技、美术、电影电视及环境保护大 奖,奖金100 万人民币以上;在自己创办的学校梦想学课和相应的研究机构;创建 一本专门刊载和传播各种各样的梦想和传说的大型杂志——俗和不道德的也算,自 私的和暴力的也不会拒绝,全面持续呈现世上每一个人最真实的私欲与梦想,存在 和传说。 28岁那年,正式恋爱后,在无数场合,面对妻子,我发誓要给她最好的生活, 她总是笑,我现在才知道,这尽管不是一种狂妄,但对于一个平民(顺民)而言, 难度可谓“平步青云”。这算不算欺骗?我时常感到不安,随着时间的更替,却没 有了当初那种创造欲望。当看到自己的孩子的时候,我想到给他最可靠的保障和最 好的教育。面对父母和爱我的长辈,我想给他们最好的晚年生活——可我至今一件 都没做到。尤其是2009年春天因胃癌过早去世的父亲,我想用自己的命来换,可是 最先离开的还是他。 对一个人而言,所谓的梦想是一个由高到低、由高尚到庸俗甚至卑劣、由干净 到污浊的过程。我时常想起小时候那些缥缈而单纯的传说和梦想,与现在相比,觉 得自己正在严重蜕化,像一个神仙突然贬落尘埃,像月宫嫦娥突然变成泼妇,像善 良美丽的织女转变为巫婆……更像是一个皓首穷经的信者,最终走上了暴力杀戮和 断章取义的“贩卖”,还像一个既得利益者酒足饭饱后的训导和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