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就在夏末秋初我以为即将迎来一个新的发芽的季节的时候,院子里却来了一个 女住客。她梳着两根小辫子,皮肤黝黑黝黑,大伙都管她叫灰姑娘。这是个不祥的 女人,因为她的到来,院子里一对双胞兄弟大打出手,其中一个被抓瞎了一只眼睛, 成为众人取笑的独眼龙,意外的是,兄弟俩不久竟和好如初;但一个星期之后,得 胜的那个不知道是哥哥还是弟弟,从七楼的楼顶纵身跳下,把身上穿着的绿军装染 成了深黑色,传闻他的脑浆拌着血迸出一米多远,活像我前些年种过的一株死去的 罂粟,凄美绝伦。 事发之后,大伙越是对灰姑娘充满着强烈的嫉妒和敌意,越使我对她产生了莫 名的怜悯和爱护之心。我那时候对她并没有多少了解,却深深地向往着那两根编织 有致的小辫子。它们使我重新坠入了属于我少年时代的许多梦。尤其是当我蹲在村 子东头的破茅坑里,幻想着自己在万马千军中使出一招默然销魂掌,杀敌无数,那 种感觉简直比飞流直下三千尺更加畅快。而在这个幻想的江湖中,我的女主角就留 着两根可爱的小辫子,这个形象来源于村子西头酒馆老板的女儿瑛子。我家老子在 我小时候就常常差我到酒馆里去打酒,所以我能常常见到那两根令人销魂的小辫子, 一晃一摇,摇得我蠢蠢欲动的心躁动不安。那年我已经十四岁,瑛子比我大一岁。 我对灰姑娘感到十分好奇,因为我发现她和瑛子有很多共同点。她们总是对周 围的人和事表现得不屑一顾,却又偏执于某些古怪的事儿。譬如瑛子,她常常将她 继母的内衣裤偷出来剪个稀巴烂,然后将这些破布像祭祀的牺牲品一样撒到村中的 小河中,随流水漂走。一开始她那继母只是很奇怪无缘无故丢了内衣裤,其他的什 么也没少,也曾心生恐慌,以为是有什么变态色魔进屋盗窃了,后来终于有一次将 瑛子当场拿住,痛打了一顿,饭也不给吃,锁在柴房里关了一夜。可是即使是这样, 瑛子依然行动不改从前。再譬如灰姑娘,她总是在院子的角落里寻找孩子,或在傍 晚时分叫唤孩子吃饭,到了深夜更会轻声给孩子唱催眠曲。但是我们院子里根本就 没有小孩,一个自称学过风水术数的院友告诉我们,这个女人可能懂得通灵术,能 见到我们见不到的东西,也能与鬼交流,这使我们都不禁毛骨悚然。那个被抓瞎一 只眼睛的独眼龙却不以为然,与其说他与灰姑娘有“杀兄弟之仇”,不如说他始终 对灰姑娘抱有幻想,企图有一天能把她弄到床上去。 其实我和灰姑娘似乎也有一些相同之处,因为我也总是觉得自己丢了些什么东 西,无时无刻不在思索并检查自己究竟丢了什么,因此我大多数的时间都不得不花 费在翻箱倒柜的焦虑中。不过也正获益于此,使我像个侦探一样对院子里的一草一 木甚至每一个角落都了如指掌。院子里谁不小心丢失了东西,总会来求我帮忙,我 虽不能说是有求必应,但对于那些平日与我为善的人,我是断不会拒绝的,唯独有 一回独眼龙不见了一只兔子,我却不愿意帮他的忙,这件事他至今仍耿耿于怀。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院子里踱步,灰姑娘神色慌张又憔悴地找到我,让我帮她找 孩子。显然,她也听说了我是个寻找失物的高手。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与我对话,我 又吃惊又兴奋。但我首先要让她消除焦虑,于是我问她,搬过家吗?她迟疑地答道 :搬家?我说对,难道你不认为搬家是最容易丢东西的一件事情吗,我有一回搬家, 丢掉了一头驴,心痛不已啊。她于是不以为然,只是一头驴嘛。我觉得自己成功地 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就补充说,关键是那头驴后面还拉了一整箱的东西啊。她咯咯 笑起来,两根辫子像秋千一样来回晃荡,再次激起了我心中那轻微的涟漪。其时月 亮正爬上树梢,零零星星的树影像夏天的凉席一样铺在院子里的长走廊上,又泛起 鱼肚子一样的白光,我们仿佛就站在一条小河边上,耳边隐隐约约传来流水的汩汩 声和虫子的叫鸣。河的对岸却是我始终无法抵达的神秘村庄,那里的人们和橘红的 灯光同样宁静安详。 我多么怀念这样的时光,这样的夜晚,我偷偷地从家里溜出来,又偷偷地潜入 瑛子家的院子,把瑛子从锁着的柴房里救出来。我们一口气跑到村子最南端的小河 边上。我把晚饭悄悄剩下的那么一丁点儿饭菜带给她,还爬到隔壁哑巴家的果园里 偷摘了许多桃子。她狼吞虎咽,手臂手背上全是伤痕,像是爬满了大大小小的紫色 蝴蝶。我心疼地望着那些蝴蝶,它们又像是漫山的野杜鹃凋了又开。瑛子说腿和屁 股上还有呢。可是我不能看。每每这个时候,她都要到河里去洗擦伤口、洗澡,即 使有时河水冻如透骨,触着伤口岂不更疼,但这几乎已经成为她的又一个怪癖。我 就在河畔的一棵树下给她守着。谁要敢来偷看一眼,我发誓我会立马挖掉他的双眼。 我们躺在河畔的草地上,秋夜的凉风从河对岸吹来,使我们沐浴在庄稼地里的 稻花香气中。月光下瑛子的脸庞柔如河面泛起的光,若隐若现的阴影闪烁在她的脸 颊和耳朵下方,那是一种像虫鸣一样伴着悲伤的宁静。我大着胆子求瑛子嫁给我。 瑛子要我先杀了她那恶毒的后娘。我对她发誓,总有一天我会亲手了结她的生命, 那个不要脸的老婊子。瑛子哈哈大笑起来,我也笑。湖畔上的草尖儿扎在背上痒痒 的,竟有说不出的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