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瑛子出嫁的那一年才十六岁,她的继母在经过精心的谋划之后终于成功地将她 送走。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我在河畔上亮出了一把尖刀,木做的刀柄,我给 瑛子看,瞧这刀子,我表哥从外地带过来给我的,他说这刀子可以削铁如泥,曾经 捅死过两个彪形大汉。瑛子默默地摸着刀子,她摸刀刃。我赶紧缩开刀子,我说瑛 子小心,别割着手,明天我就要拿这刀子削了那不要脸的老婊子!瑛子默默地笑。 她像往常一样下水洗澡,上来的时候是光着身子的。她的刚刚沐浴过的身体光洁得 像一座羊脂白玉做成的雕像,使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要把自己的衣服铺在草地 上,她说不用。我脑子里的嗡嗡声完全压过了雷鸣,什么也听不见了。瑛子重新梳 理了两根错落有致的小辫子,我咀嚼着它们,沉醉得难以自拔。露水湿了瑛子的发。 瑛子说,你明天在这里等我吧,带上刀子,我把那老婊子骗到这里来。我点点头。 她又说,一定要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离开,要一直等到我来。 我没有食言,第二天早早地来到了河畔,那是我正值年少气盛的年代,我说得 出做得到。那天我拎着刀子在河畔上等了整整一天,那是我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天, 我隐隐约约地预感到出了什么事情,也许瑛子不会来了,可是我答应过要一直等到 她来。我躺在岸边的一棵树下乘着凉,无聊地玩弄着手里的刀子消磨时间,恍恍惚 惚间做了一个我此生最美的梦。我梦见了自己迎娶瑛子的场面,长长的迎婚仪仗队 浩浩荡荡,敲锣打鼓声震耳欲聋,新娘的大红花轿像瑛子的辫子一样一晃一摇,拨 弄得我心口又痒又热;又响鞭炮,却将我惊醒。原来在河的对岸果真有一队迎婚的 人马正离我远去,远望就像一尾觅食的大蜈蚣在爬行。我呸了一口,暗自冷笑,这 家子办喜事,有人得办丧事了。但我马上警惕起来,难道这是瑛子!我越这样想越 觉得可能是。一直到了傍晚,问了拉牛来河边饮水的小孩才证实了果然是这样。 我沿着河岸奔了好几里路,又跑回到村子里去,有好几个晚上,我徘徊在瑛子 家的四周,来回踱步,却完全没有了那天晚上的冲动,我始终没有鼓起勇气,给那 老婊子的肚子放一道口子。我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瑛子骗了我,还是我骗了瑛子? 是我骗了瑛子的贞操吗?如果那天瑛子真的把她的后娘带到河畔那里去,我敢给她 放血吗?而所有这些疑问,都不会再有答案了,因为就在瑛子出嫁之后的不久,她 的后娘就在上城的时候让汽车给压死了。这使我再也没有机会证明自己的清白。上 天对瑛子是不公平的。我后来听说瑛子在夫家过得并不如意,她先后生过两个孩子, 但都夭折了。 我把这个故事告诉了灰姑娘,也把那把刀子给她看过,我一直把它偷偷地保留 到现在,是因为我要记住自己的懦弱和耻辱。其间我用它削过泥土,却像割铁一样 艰难。直到那一刻,当它深深地插进独眼龙的小腹,像一株野花固执地钻进石缝中 一样傲慢,它自豪地捍卫了自己作为一把刀子的尊严,也解开了缠绕我多年的一个 心结。那是一种比少年时代蹲在茅坑里幻想自己击退万马千军时更畅快的感觉。独 眼龙被慌乱的人们抬出了灰姑娘的房间,他那丑陋的花儿早已凋谢,被人们盖上了 一块白布。我相信他至死仍想不明白究竟他是他自己还是他兄弟,也可能他从来就 未曾思考过这样的问题。我抱起衣衫不整的灰姑娘,她也惊恐地抱着我,我们彼此 像是不可分割的肉身一样。 我曾经以为自己的人生会十分短暂。那天晚上我像抱着灰姑娘一样疯狂地抱着 瑛子,我多么希望时光永远停留在那一刻。瑛子轻轻地咬着我的耳朵问我,你快乐 吗?我知道她很痛。但当我真正体会到瑛子被关在柴房中的孤独和恐惧的时候,却 是许多年之后的事情了。我又回想起自己孤单一人在河畔上等待瑛子时做过的那个 梦,那竟是我一生中做过的最美的一个梦,我梦见自己掀开瑛子的红盖头,她头戴 凤冠,身着霞帔,羞答答的面庞像桃花一样盛开,如在今朝。我抱起灰姑娘,咀嚼 着她散开的辫子,她抚摸着我就像抚摸她死去的孩子一样。 恍惚间河畔上又响起宁静的虫鸣声,初秋的夜风中掺杂着河面上生起的水汽, 烟雾缭绕,我俩紧紧地抱在一起,痛哭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