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路上,我的心情既紧张又愉快。路人永远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尤其是 一些穿着时髦的姑娘,脸拉得老长,好像人人都欠她一担黄豆。 路人看我的目光也有些奇怪。我立刻猜到了是怎么回事。想起古人“先天下之 忧而忧”的格言,我就收敛了笑容,不笑了。 前一阵子,我听说组织部曾到厂里来考察我,说是要我充当第三梯队。他们调 查我平时吃什么,穿什么,是不是艰苦朴素,是不是尊老爱幼,是不是谦虚谨慎… …事后有人跑来告诉我这些情况,说,你马上要提副局级了……我一直将信将疑, 心里直打鼓,你想啊,突然有官当了,而且一下子就比厂长还大,你能真的无所谓、 真的漠然视之吗? 想起来,这一切也许要归功于那篇关于“生发灵”的报道文章。“生发灵”是 我厂的新产品,不知怎的就获得了省科技成果二等奖。我厂靠它发了财,我也靠它 出了名。所以就有人说,光有文凭不会动笔杆也是白搭。 其实我的内心一直很不安。我一直想写一篇真实的有水平的文章来弥补我的不 安。比如,我发现我们厂有个青年男秘书叫林卡的,很不简单,多年来,潜心研究 人口理论,发表了十几篇论文,加入了这个协会那个协会,应该算自学成才、积极 进取的典型了吧? 宣传林卡的文章写好后,厂里却迟迟不盖章。我多次找书记问,书记总是笑眯 眯地说,写得不错,蛮好的,我们再看看,再看看。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来分析书记这句话的含意。分析的结果,觉得是凶多吉少。 我发现,领导上要批评、处理一个人时,态度总是很好的,开头总是笑眯眯地把对 方表扬一番的…… 这样一路胡思乱想的,不觉就到了市政府门口。一看到它高大的门楼,突然就 感到自己矮了一截。我的经验是,进这样的大门,千万不能露出胆怯的意思,必须 理直气壮,旁若无人,不然那个站岗的小兵就会将你盘问个没完。 这里的办公楼里静悄悄的。不像我们厂里,到处乱哄哄的吵得人头疼。我蹑手 蹑脚往楼上爬去。 ——接见我的将是什么人呢?会是什么事等着我呢?难道今天就向我宣布任命? 抑或做上任前的技术指导?…… 是啊,我记得,直到现在,还没有人教过我怎么当官呢。我发现人生的好多事 情都这样。比如结婚吧,结之前神秘得很,总觉得中间还有什么程序在等着。结果 等来等去,什么程序也没有,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结了。然后就生小孩,打小孩的屁 股……听说这些事都是人的本能,是无师自通的。真的是这样吗?…… 我进了三楼的干部科。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抬起头,警觉地打量我:你是……? 哦,我是生物化工厂的,我姓高……我这样自报家门。 哦,是高岸同志吧? 我点头称是。我并不认得他,他却能叫出我的名字。还“同志”。真有点不习 惯。 秃顶站起身,一脸假笑地和我握了下手,然后将我引进了隔壁的房间。 我看见房间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我不认识(他自我介绍说是组织部纪检科的) ;另一个我太认识了——他不是我们厂组织科的小贾吗?他怎么在这里?难道我当 副局长还需要他来指手画脚的?……不过我表面上很热情地跟他打着招呼,并发出 响亮的笑声。 谈话正式开始后,秃顶问了我第一句话:你晓得我们为什么事找你吗? 我一听,这话怎么跟警察审问嫌疑犯差不多?我知道,这叫诱供。不过,像我 这样的好事,也用得着这样子诱吗?我差点没有脱口而出:我知道,还不是为了我 当副局长的事儿。 好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继而满脸严肃地摇摇头,说:不晓得。 其实也是真不晓得——到底到哪个局去当副局长呢?文联、科委、文化局、广 播电视局、团市委都有可能,都可以考虑;不过也有可能弄到哪个工业局去,化工 局?现在叫化学工业公司了,企业化了,风险比较大,不过房子总是好解决的,先 从现在住的这间抗震棚里搬出来再说…… ——你文章写得不错嘛。秃顶又说了一句。 看这个形势,到文联、文化局的可能性增大了。 ——不行,不行,差远呢。我说。望着他光光的秃顶,我真想问他有没有搽我 们厂的“生发灵”。不过我忍住了没问。 ——据了解,你平时的组织观念还是比较强的。他又说。 我渐渐地感到有点儿不对劲:他上来一个劲地表扬我,什么意思?我是搞宣传 的,我知道有些东西压根儿就是反过来说的。比方“光荣退休”,“光荣下乡”, “光荣让岗”,“光荣的清洁工”,“光荣的人民教师”等等。弄得人家一听光荣 二字,就吓得缩回去了。 ——今天会出什么故障呢?……我表面故作镇静,脑袋瓜里面却在高速运转: ——过去谈恋爱的事?……过去我确实谈了不少女朋友,可都是规规矩矩谈的,没 有豁过边呀……和女广播员?和柳芳?……那更没什么呀。喜欢跳舞?……那也有 好几个月不跳了……上班迟到?……对对对,今天还迟到一回呢。唉,都要当副局 长的人了,还喜欢睡懒觉,是不成体统。怪不得今天有组织部纪检科的同志在这儿 呢。不过厂组织科的小贾他在这里干吗?是他向上打的小报告?……不过等我以后 当了局长,分了新房,和老婆孩子分房间睡,睡得实在了,就不会睡懒觉了。不像 现在,一天到晚好像总是没睡醒似的…… ——我做得还很不够,很不够。我嘴上这样说。其实也是真话:是没有睡够。 ——你和林卡的关系好不好?秃顶又问。纪检竖起耳朵在听。小贾开始往本子 上记了。 这是一个选择题。好好呢?还是不好好?似乎一下子搞不清…… 纪检见我愣了一下,立刻催促说:不要有什么思想顾虑,对组织上,照实说嘛。 这让我想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名言。 于是我说:一般吧。 纪检翻了翻眼睛,没说什么。 秃顶接着问:你是不是为他写了篇文章? 我说是。 ——都投给哪些报刊了? …… 要命。这不是一个选择题。 这篇稿子确实是外投了,这我知道。不是我,而是林卡。我当时跟他说,厂里 还没盖章,投出去不好,人家也不敢用。他说没问题,有人有钱就好办事。我就没 好意思继续阻拦。这家伙和我同龄,今年也是三十岁,熬着还没结婚,说是要先立 业后成家。他有个女朋友,是隔壁厂的一个打字员,我见过,长得还可以,我们还 在一起吃过饭,打过牌。我觉得林卡只是在利用她。林卡拿我的稿子给她去打印, 不知打印了多少份,也不知他往外面投了多少份,都投给了哪些报刊?…… ——可我现在该如何回答呢?他们为什么要问这个呢?这跟我当局长有什么关 系?……我脑子转了半天,也没猜透他们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能再卡壳了,否 则纪检又要催了。 于是我说:不清楚。 这下他们都恼了。几乎是同时说:这怎么可能不清楚呢?投了就是投了,没投 就是没投,怎么会不清楚呢? 我知道自己答坏了。犯了公式主义的错误。必须想办法应付一下。我说:我自 己没有投稿,但不晓得林卡他有没有往外投稿。 我对自己的这个狡辩还比较满意。 不料纪检又找出一个漏洞:这么说,你的文章已经给林卡看过了? 我心里一惊:糟糕,这是个漏洞。 没等我回答,秃顶又追问一句:你估计林卡会不会自己往外投? 他把漏洞越扯越大了。 我发现自己对付不了这两个家伙。我不过是个吹泡泡的,中气严重不足;而他 们是榨甘蔗的,且利用了杠杆原理。最糟糕的是,我在明处,他们在暗处。我弄不 清他们的意图。弄不清意图,就无法对症下药,而用错药,可是要出人命的哟。 ——他妈的,要当个副局长,还没当上哪,就这么累人。 他们见我沉默,便交换了一个眼色,似乎要正式向我摊牌了:——组织上对林 卡的情况正在组织调查,专门成立了一个调查组。我们不是要整哪个人,而是要把 问题弄清楚。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该剥去。如果他真是个人才,我们还要提拔使 用。我们不带任何偏见。你应该抱着对组织、对他人负责的态度,实事求是,如实 反映林卡的……这个情况。最近,组织上正在考察你,这件事也是对你的一个考验 …… 他妈的,搞了半天,原来不是当副局长的事!我气坏了。激动得心都白跳了。 ——林卡么,这个人,因为厂里要我采访他,写他的文章,所以,他的情况, 我知道一些,也不是什么新情况,都是公开的秘密了…… 我说。谢天谢地,我现在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比如:他小时候到图书馆去偷过书,长大了喜欢说谎,比如经常给厂里送 假病假条等,他妈妈是个医生,听说作风不太好,对林卡也有不好的影响…… 如果我在这里及时打住,及时闭嘴,事态的发展可能就不一样了。要命的是我 自己感觉自己像个可耻的叛徒,还没受到严刑拷打,就主动将最好的朋友出卖了, 良心上有点过不去。于是我又安慰性地说了如下几句话:——不过,我看他发表的 十几篇论文是真的,他自学成才的事迹是真的,我写的东西都是事实,这次我没有 掺假…… 凭我不太灵敏的嗅觉,我估计这次林卡要倒大霉了。不过,为什么原因呢?祸 起何方?我却无从知晓。林卡此刻恐怕还蒙在鼓里。 秃顶又接着问了:你和他接触期间,有没有发现他其他什么问题?比如政治倾 向上、思想作风上…… 又是诱供。 我内心有点儿愤怒了。 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回答。我又不是傻子。林卡这家伙平时确实说过不少“不健 康”的话。比如:“要是在外国,我早就当上博士了”:“我要是出了国,就不回 来了”……可话说回来,这年头,谁私下里不发点牢骚呢?话再说回来,这年头, 万岁不离口的就一定是忠诚可靠的吗?……问题就出在这儿:我明明晓得该怎么说, 却偏偏说了一句不该说的——我说:我们平时并不要好,关系并不密切,他和我说 话很谨慎,我没有听他说什么过分的话。 秃顶又说了:你不要紧张。你不要什么事情都往后缩。我们向你调查,就是信 任你。你要站在我们调查组的立场上,把知道的都讲出来,有些记不清的,尽量回 忆一下,不一定要那么准确,只要主要精神对头就行了。 这不是诱供了,近乎是“骗供”了。 我点点头,心里却在冷笑:他们居然认为我是在害怕,居然认为我会“回忆” 一点他们需要的东西给他们,他们居然以为我和他们一样,为了讨好上面,为了往 上爬,可以不择一切手段……刚才我已经说得够多了,我已经很后悔了,我已经给 你们台阶下了,可你们为什么不给我台阶下呢?…… 我说,好吧,我再想想。想起什么,我随时和你们联系。 秃顶还不放过我:你知道你写林卡的那篇文章,都投到哪些报刊去了? 我说,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清楚,这要问林卡才知道。 ——你怎么会不清楚呢?你怎么会将文章交给他呢? 我说,按规定,这样的报告文学要和当事人见面,得到他的同意。我并不知道 他会不会拿去打印、投稿。 ——你的意思,这件事上,你没有一点责任? 我说,我没有这么说。严格来说,我还是有点责任的。 ——那么好,现在,组织上就要求你负起责任来。秃顶稍稍加重了一点语气: 你找林卡,把这个情况搞清楚。所有投稿的报刊,你都要以作者的名义,将稿子撤 回来。否则,这些稿件一旦公开发表,将对我们的调查工作带来极大的被动。 我只能点点头,说一个字:好。 他们又问了我几个问题,我也客客气气地答了。他们当然不满意,但又不好说 什么。最后面面相觑,眼看要陷入僵局。多亏秃顶及时向小贾要过记录本,看了一 下,然后递给我,要我签字。 我看见那本记录本上干巴巴的几行字,问得多,答得少,不禁微笑起来。我很 潇洒地在上面签了自己的名字:高岸。 我觉得,总的来说,今天不失一个未来副局长的风度。再说,不管当没当什么 副局长,风度是最要紧的。像他们那样的,就很让人打心里面瞧不起。 临走的时候,纪检还特别向我交代了纪律:这次调查的情况必须严格保密,连 爹娘老婆都不能透露。如有泄漏,组织上要追究责任。 我说这个我知道。我还说:后会有期。 我冲他们笑了笑,招了下手。 他们没笑,也没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