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田喜说于都人无论走到哪里,也还是于都人。这让秋叶有些不解。直到若干年 后,秋叶又回到于都时,再想起田喜当初说过的这些话才不由得在心里钦佩他。 她真切地体会到,自己确实是一个于都人。 秋叶还牢牢记住田喜说过的另一句话。田喜说,秋叶不是丘艳秋那样的女人, 所以不会做出她那样的事情。这让秋叶有些感动。她觉得在长三戏班里只有田喜最 了解自己。但让秋叶没有想到的是,田喜的这句话却说错了。接下来没过多久,秋 叶竟然真的也做了像师父丘艳秋一样的事情。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丘艳秋从外面 回来,一见秋叶就说,晚上在灶儿巷有一个堂会,但主家事先说了,不用戏班都过 去,所以她只带秋叶一个人去就行了。当时秋叶正在院子里练功。秋叶听了有些奇 怪,问师父,她们两人去怎么唱。丘艳秋说,清唱就可以。丘艳秋看一眼秋叶又说, 她已跟长三老板打过招呼,傍晚时主家会派车来接的。 这天掌灯时分,院子外面果然来了一辆红绸布篷子的人力车。秋叶将须用的行 头包在一个包裹里,拎着走出来。丘艳秋见了立刻说,行头就不用带了。 秋叶不解,说不带行头……怎么唱? 丘艳秋说,我已经说过了,清唱。 秋叶说,可清唱也总不能素身啊。 丘艳秋说,就素身唱吧。 她这样说罢就让秋叶将包裹放回去了。 在这个傍晚,秋叶和师父丘艳秋坐着人力车来到街上。人力车拐过几条街来到 灶儿巷,却在一家旅社的门前停下来。秋叶朝这旅社的门口看一看,又回过头来看 看师父,问怎么会来这里。师父丘艳秋点点头说,就是这里。然后就催促秋叶赶快 下车。秋叶有些迟疑地下了车,跟着师父走进旅社。这时两个穿军装像卫兵模样的 人迎过来,将她们二人领到楼上的一个房间里。这显然是吃饭的地方,屋子中间有 一张餐桌,已经摆好丰盛的菜肴。这时一个光头的胖大男人从里面的套间走出来, 笑笑说不要客气,坐吧。秋叶看一看这里不像是要唱堂会的样子,就又回过头去看 看师父丘艳秋。丘艳秋似乎并没注意到秋叶的表情,先是笑着跟那光头男人打过招 呼,然后就拉着秋叶过来在餐桌前坐下了。 秋叶听到了,师父丘艳秋把这个光头男人叫张团长。 这时秋叶已经认出来,就在几天前刚刚见过这个张团长。那天晚上是去城里一 个叫陈杏斋的人家里唱堂会。据长三老板说,这陈杏斋是市府里的一个要员。那天 他是给母亲做七十大寿,请去许多城里的头面人物,当时这个张团长也在座。秋叶 那天之所以记住这个张团长是因为他的光头。他的光头上有一层很厚的赘肉,尤其 脑后,竟然像核桃似地翻起许多皱褶。秋叶没想到会在这里又看到这个张团长,心 里一下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回头看一看师父丘艳秋,轻声问,怎么在这里唱堂会? 张团长一听就笑了,说今天不唱堂会,请你们过来,只是一起吃个饭。 他一边这样说着,两只红肿的眼睛又盯在秋叶的身上用力看了看。秋叶立刻感 到浑身一紧,连忙把头低下去。张团长拿过一瓶白酒,将秋叶和丘艳秋面前的酒杯 斟满。秋叶连忙说自己不会喝酒,而且唱戏要用嗓子,也不敢喝。张团长听了却摇 头笑着说,你师父也唱戏,而且唱得比你好,她可是很能喝酒呢。秋叶知道,师父 丘艳秋的确很能喝酒,在一些场面上很大的一杯白酒一口气喝下去竟然面不改色。 这天晚上,秋叶先是执意不肯喝酒,但后来在张团长和师父丘艳秋的一再劝说下只 好也勉强喝了一些。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真的是不胜酒力,只喝了两杯酒就感到 天旋地转。但这时已经晚了,她只觉浑身一点一点地软下去,师父丘艳秋和张团长 说话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远。再后来,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就是秋叶的第一次。 这一次之后,秋叶哭了很久。她没有想到事情竟会来得如此突然,她面对这样 的事情一下有些不知所措。但师父丘艳秋劝她说,进了这一行的女人迟早都要走这 一步的,与其随随便便地走还不如一开始就找一个稳妥的靠山。丘艳秋对她说,你 还算福气呢,眼下在长三戏班虽说能勉强挣一口饭吃,但终究不是牢靠的饭碗,这 个张大头是城里保安团的上校副团长,以后只要跟定他就吃穿不愁了。丘艳秋说, 你有了这个靠山,今后还怕什么呢? 但是,师父丘艳秋的话只说对了一半。这个叫张大头的保安团长的确是一个很 有势力的人物,却并不是一个稳妥的靠山,那天晚上以后,他又派人将秋叶接去过 几次,每次都住一两晚,再后来就没有消息了。这一来秋叶反而松了一口气。她真 的是不想再去那个张团长那里,她觉得这个胖大男人实在太可怕了,从相貌到身体 都很可怕。这以后长三老板对秋叶的态度也变了,再有外面应酬的事就经常让秋叶 跟着师父丘艳秋一起去。长三老板对秋叶说,这就对了,你跟着师父丘艳秋不光是 学唱戏,也要学做事,女人唱戏不能只凭一条嗓子,心眼儿也要活泛一些,头脑灵 光是不会有亏吃的。秋叶自然明白长三老板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不过她有了张团长 那一次,对这种事也就渐渐看开了。她的酒量一天天大起来,在各种男人面前也知 道了该如何周旋,遇有一些唱戏之外的事情,也知道该如何去做。她比师父年轻, 扮相也比师父俊美,更重要的是她看上去比师父清纯,因此也就越来越受男人们的 瞩目。 就在这时,长三戏班里接连发生了几件事情。 先是田喜离开戏班走了。那是一天深夜,秋叶在外面唱了堂会被一辆挂着铜铃 的人力车叮叮当当地送回来。她刚走进院子,就见田喜从黑暗中走出来。秋叶看到 田喜稍稍愣了一下。她已经很久没有跟田喜说心里话了。当然,田喜似乎也知趣, 除去偶尔在台上跟秋叶搭一搭戏,平时在戏班里见了总是点一点头就赶紧借故走开。 在这个深夜,秋叶立刻感觉到了,田喜脸上的表情有些异样。她看看他问,你…… 有什么事吗? 田喜盯住浑身酒气的秋叶看了看,然后说,我要走了。 秋叶听了愣一下,问他,你……要去哪? 回于都去。 回……于都? 秋叶这时听到于都两个字,已经感觉很遥远。她想起来,田喜曾对她说过,要 带她一起回于都去。但她知道,现在的自己已经不再是过去的自己了。 田喜看看她,问,你还想跟我一起走吗? 秋叶苦笑着摇摇头说,你……自己走吧。 田喜似乎还不死心,又朝前走近一步说,于都那边……正在闹红,日子比过去 好过了,如果……如果……田喜说到这里看一看秋叶脸上的表情,就没再说下去。 秋叶当然知道田喜说的事情。她出去唱堂会时已经听说了,于都那边已不像自己当 年出来的时候,如今闹红闹得很红火,而且还不仅是于都,整个赣南都已经闹起红 来。可是……她慢慢抬起头看看田喜,又垂下眼说,我现在已经……你……还是自 己回去吧。 田喜听了没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就转身走了。 田喜走后,秋叶的心里难过了很久。秋叶在长三戏班里这几年已将田喜当成自 己心理上的依靠,虽然后来跟他说话少了,但有他在身边,心里就还是感到踏实。 现在田喜走了,回于都去了,秋叶突然感到很孤独,心里也空落落的。田喜的离去 使秋叶又想起了自己的家乡于都,想起了下坪。她回想一下这几年,恍然觉得就像 是做了一场梦,现在这梦醒了,似乎一下有些茫然。一天夜里,秋叶又梦见了自己 家在崖边的那间石屋,还有屋后山坡上的那片竹林……秋叶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的 眼泪已将枕头打湿了。秋叶想,也许自己真的该回去了。但秋叶知道,自己当年是 被卖到长三戏班来的,跟长三老板曾有合约,从秋叶出徒之日算起,必须要在长三 戏班里唱够十年才可另作打算。况且,秋叶的心里也很清楚,自己已是长三老板的 摇钱树,倘若这时提出离开戏班,长三老板是绝不会答应的。 但就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情。 长三老板突然被人杀死了。长三老板是在一个旅社里被杀的,据说死得很惨。 街上关于长三老板的死因有各种猜测。但比较一致的说法是,长三老板由于唱过小 生,相貌俊朗,就经常在外面拈花惹草。他这样做一方面是风流成性,另一方面也 想借着女人的关系寻找靠山。这一次,他不知怎么搭上了城里别动队一个副队长的 姨太太,结果长三老板不仅没有找到靠山,反而找了一个冤家。这个别动队的副队 长发现了自己姨太太跟长三老板的事,看准一个机会将这两个男女堵在旅社的床上, 就一刀一个都给结果了。据说扎死长三老板的那把尖刀是从前胸插进去、后背穿出 来,就这样生生地把人钉在了床上。 长三老板死后,长三戏班自然也就散了。丘艳秋原想拉着秋叶一起去投奔别的 戏班。但秋叶告诉师父,她这几年唱戏已经唱累了,想回于都去了。 就这样,在这一年夏天,秋叶就又回到了下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