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南陂村发生了多少年都难遇的大案!除了派出所所长韩及时之外,最受这个消 息振奋的,恐怕要算三皮了。人们第一眼看见三皮从湖那边气喘吁吁地跑回村里, 边跑边大喊——出人命啦!出人命啦!从那个时候开始,但凡警察到村里来调查了 解情况,三皮简直就成了联络员,他一直跟在人家的屁股后边,问这问那,比村长 还热心哪! 要是警察不来村里调查,三皮就一个人到杯湖,东转西转,边看边琢磨,好像 办案的不是别人,是他。有时,果园里那三棵挂绿树甚至一天都见不到他一面。三 皮爸和三皮妈似乎从遥远的记忆里找回了他们的儿子,他们说,没错没错,三皮小 时候的理想就是当一名警察,抓坏人!他们甚至还想,要是三皮能在这件大案里做 出点贡献,立下点功劳,说不定还能在派出所谋份工作呢。村里那些老人们说,破 案要动脑子啊,三皮不愧是大学生,果然喜欢动脑子。 自从案件发生之后,三皮的脑子里就藏了一把枪,而且是一把装了消音器的枪, 能把一切杂音都革除。枪口随着他想到哪,就能指到哪,指到哪,哪就开始了一阵 无声的狙击。晚上,就算躺在果园里,他也听不到三棵树聊天了,更不要说像往日 一样,能听到果子在树上逐渐膨胀起来的欲望的声音。从前,在三皮耳朵里,挂绿 果的欲望是有声的——“嘿咻,嘿咻”,这是网上广泛使用的做爱的声音。好些个 晚上,听着满树“嘿咻,嘿咻”的声音,三皮就靠在那棵美女Ta丙的身上,手淫。 可是现在,三皮对这些统统丧失了兴趣,他一心在琢磨那件大案,就好像这是他新 开始玩的一种游戏,研究研究攻略,用什么兵器狙击更有威力,哪里能找到外挂帮 忙……十足一个新手上路的热情。 三皮在琢磨的时候,还常常自问自答。清晨,三皮起床,匆匆吃了早饭,就到 果园里去了,一路上,念念有词;晚上,躺在床上,像梦呓一样,念一大串,翻过 身去,嚼嚼嘴,又睡着了。不仅自问自答,还跟果园里的那三棵树相互问答。树问, 他答,他问,树答。总之,这般走火入魔式的劲头,让三皮爸和三皮妈都产生了错 觉,以为三皮又回到了高中时代,每天抓紧复习备战高考。 警察很快又来村里了。他们对三皮在内的一共六个守果园的人进行了问话。 根据尸检报告,三名少女的死亡时间在7 月23日中午到下午之间,而且,三名 少女的胃里,都检查出了荔枝肉的成分,确定她们在死前两小时内都吃过荔枝。南 陂村果园里种有荔枝的就这六家,如果死者吃过果园里的荔枝,说明她们生前肯定 到过这六个果园中的某一个,那么,看守果园的人很有可能会见到过死者。 “请你如实讲清楚,7 月23日中午到7 月24日上午这段时间,你人在哪里,都 做了些什么,越详细越好。” 这个问题韩及时今天已经问了第四次了。第五次,是问三皮。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的话,三皮一定会认为自己又一次坐在大学生招聘会的凳子 上。由于他内心十分笃定自己没戏了,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显得淡然、放松。这次 也一样,三皮认为自己是报案人,警察问他问题,也是循例办事,所以,他轻轻松 松地、慢条斯理地、一件件尽量详细地告诉韩及时,他在那一段时间都做了些什么。 看来,肚子里有货的人就是不一般,三皮跟韩及时刚才问过的那几个人区别很 大。那些人,没读过多少书,几乎都是问一句,答一半,非要再换个角度问,才能 将这个问题答完,就好像一管快用光的牙膏,压一下,挤一截出来,再压一下,又 有一截出来。而三皮完全是一管饱满的牙膏,稍微用力,一大截就顺溜出来了。当 然,这么顺溜,就很难免说出些题外话。三皮说他整个下午都呆在果园里,看一本 叫《鬼吹灯》的盗墓小说,十分好看,所以连上厕所都懒得到湖边的茅坑,就近在 果园里解决了。之后,三皮为了强调《鬼吹灯》的好看,还试图对这本书的内容进 行详细的解说,被韩及时打断了。 本来,三皮就不在韩及时他们的重点嫌疑对象之列,他们将重点嫌疑放在了一 个叫廖森的身上。廖森的果园是离杯湖最近的一个,他本人则是个小混混,先是在 镇上给人看守网吧,后来因为吸上了毒,被父亲强行抓回农村看守果园,跟那一群 吸毒的同伙隔离开来,戒毒。据村民反应,不时还会有人进村里来找廖森。还有人 看到过他们躲在山林里偷偷吸毒。 刚才,韩及时重点审问了这个廖森,虽然他的回答也排除了他的作案条件,但 是从廖森那紧张的神色里,韩及时直觉他是最有嫌疑的,他似乎在向警察隐瞒着什 么。 结束的时候,三皮竟然提供了一条线索,让韩及时对嫌疑人廖森信心大增。三 皮说,23日傍晚,他见到过廖森。就在他走回家吃饭的路上,廖森往果园方向走, 由于平时从不跟廖森说话,所以也没打招呼,倒是廖森朝他“喂”了一声。三皮说, 他觉得廖森当时的表情慌慌张张的,以为他又去吸毒了。说完这句话之后,三皮就 一直看着韩及时,表情无辜,好像在寻求着什么支持——他当然知道说这话意味着 什么。 傍晚,南陂村来了一群人,有男有女,浩浩荡荡。一进村里,这群人就开始四 处抛撒纸钱。村里人晚饭都顾不上吃,纷纷跑出来看。看了一会,就明白了。是那 三名死去的少女的家人。他们表情悲痛,女人们在伤心地哭。其中,站在队伍前头 有一个男的,样子很凶,好像是来寻仇似的,见人就开口大骂:他妈的,杀人偿命, 杀人偿命!他妈的,一命抵一命,告诉你,我在公安局可是有亲戚的,杀了人,一 个也跑不掉……这男人,好像真的想要把那杀人犯骂出来似的。 有哭有骂,整个队伍从村口游进了村尾,纸钱满天飞,仿佛这里得了什么瘟疫, 死去了多少人,把南陂村里的人一下吓住了。由于村里人本来就少,有力气和胆量 出来说话的人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队伍毫无顾忌地一直走向湖边。三皮跟自己父 母一起,站在院子外,目送着这群队伍,没有跟上去。在他眼里,这一切如此虚假, 就像那些地上的纸钱,既不是钱,又要做得跟真钱一样。人死了,非要跑到大路上 来哭,哭给谁看?人死了,跟一粒荔枝熟了之后从树上滚落地下有什么两样吗?谁 听到过荔枝树因为一粒荔枝落地而号啕大哭过?就算是在三皮玩了无数遍的游戏里, 那些被三皮狙击挂掉的角色,有兵有贼,结果还不是一声不吭就消失掉了? 不过,树是会哭的。三皮就亲耳听到过自己果园里那三棵树哭。树的哭声,同 样也是有形有声的。那个下午,他分明就看到他那三棵树,变身为三个大男人。身 材最高的Ta甲,蹲伏在地上,头深深地埋在了臂弯里,号啕大哭;Ta乙则站得踉踉 跄跄的,手抚着额,哭声凄厉,仿佛在无助地朝天上的云朵求救;而一贯沉默克制 的Ta丙,也在一边呻吟般地低哭,像穿过箫洞的一阵寒风…… 三皮已经记不清自己最近一次哭是在多少年前,他的眼泪就跟他的好运气一样, 久久未曾降临过。那个下午,他发现,原来树哭听起来比人哭真切多了,凄凉多了。 树一哭,三皮的愤怒就会自燃,脑子里的那把枪就会随时扣动扳机,进行一阵狙击。 三皮捍卫着果园里的三棵树,仿佛对抗和狙击是让他和三棵树唯一生存下来的方式。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开花结果,因果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