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再次被带到派出所,一坐到审讯室里,三皮就开始了他不动声色的懊悔。这种 懊悔,三皮再熟悉不过了。每一次在电脑前,由于某个失误导致自己挂掉,那些紧 张刺激就此停留在某一关,三皮的喉咙就会冒酸水一般地冒出了这种懊悔。他反思 自己在闯关过程中的那些个失误之后,更感到了人生的无聊——只要按照电脑屏幕 上的提示,在“是”和“否”的选择中,不断地选择“是”,游戏就重新开始,直 到又被下一个不知道怎样的失误把自己弄挂了。生——挂——复生——再挂……构 成了三皮的游戏生涯里,跟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的重复运动。当然,这种懊悔最 让三皮感到痛苦的地方,在于给他提供了一次次面对现实的缝隙,现实就是——除 了电脑屏幕上那些声光电组成的世界以外的世界。诸如26岁的三皮以后的人生,成 家立业、养育后代、光宗耀祖等等这些,是世俗人生里既定的每一关,往往在游戏 结束之后,悉数呈现,清晰而绝望。 呈现在审讯桌子上的,三皮眼皮底下的,是一只用塑料袋装着的黑色PSP2000. 这种赫赫有名的掌上游戏机,三皮也不是没碰过。在广州上大学那一阵,三皮的一 个舍友,每每下载了新的游戏,玩腻烦了,也会借给三皮过过瘾。在掌心里玩游戏, 屏幕小是小点,但的确很爽,尤其坐在公共食堂的人堆里,埋头打机的样子,三皮 觉得自己酷毙了。 这只黑色的PSP2000 ,三皮再清楚不过,里边下载的是那只《火影忍者疾风传 究极觉醒3 》,是今年《火影》系列新推出的一款,到现在,玩家所获得的攻略知 识还不齐全,所以难度也相对大。帅哥鸣人,美女小樱,善战的佐井,勇敢的卡卡 西……这些人物,以及那些好听的配音,出乎意料的搏斗,难以描述的紧张和刺激, 都一一藏在这只沉默的小掌机里。 在这只《火影》游戏里,阿飞是三皮最喜欢的一个角色,并不是他技能有多么 厉害,也并不是他做了多么帅的事情,仅仅因为阿飞从来没有脸谱。阿飞的脸,只 用他那只“写轮眼”的图案来代替,是由一圈一圈的旋涡拼接而成,没有五官,更 看不到表情。要知道,在《火影》的忍者世界里,并不是用脸来辨别人身份的,而 是那些超凡的忍术。与其说三皮迷恋这个游戏,不如说三皮迷恋这个世界。托赖这 个世界,三皮认识了阿飞,他跟自己一样,有着超凡的能力,却没有机会去展示。 三皮总是能在阿飞那与圈圈旋涡般迷幻的脸上,找到自己的脸。 不过,坐在三皮对面的韩及时看来,三皮的脸简直就不是脸,那些丑陋的五官 已经不能再称作五官了,是砖,是泥,是钢筋,是枪,是炮,是子弹,这些五官, 垒起了一座坚硬的城堡,时刻捍卫着这个叫作余三皮的犯人。与报案时的谦卑完全 不一样,眼前的余三皮有如一棵老树般的倔强和苍老。他的手指攀在审讯椅上,干 干瘦瘦的,恰如一道道要扎进土壤里的气根。令韩及时感到气恼的是,三皮那两只 相比起他的脸来说有点过分大的耳朵,仿佛已经不挂在那里了,而是被外挂在了一 片遥远的山林里,他常常听不到韩及时的问话。 要不是在三皮的果园里,一块结构异常的稀松土壤,引起了韩及时的怀疑,在 进一步翻查这块土壤之后,找到了埋在土里的这只被人严实地用塑料袋包裹起来的 PSP2000 ,他哪里会对报案人余三皮起疑心?这只埋在三皮果园里的PSP2000 ,现 在已经被证实是死者中一个名叫李艳的。 韩及时眼睛一直盯着三皮。后者低着头。已经一个上午了,他都没有说出任何 有关案件的实情,至于那只PSP2000 ,他只是说,鬼知道那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自家 果园里的?听起来,这只PSP2000 好像是一只诡异的怪物。 现在,韩及时以及南石头镇的警察们,对于这件三尸命案的凶手,已经基本确 信是三皮无疑。案发当天,三皮交代自己的所作所为,无法提供出时间证人,而他 自己也不能解释PSP2000 是如何被埋在果园里的。更使韩及时铁板钉钉相信的是, 根据土壤结构的分析,这只PSP2000 被埋在果园后,被人多次埋进去又挖出来,并 且,这人智商还很高,每次都将指纹消灭得干干净净。推测一下,这除了果园的主 人、大学生余三皮之外,还能有谁? 犯人不是别人,恰恰就是报案人。队长李顺民是第一个接触余三皮的,并且, 他每次到村里查案,这个余三皮都热心地在他身前身后,说要协助警察调查。他回 想起当时的情景,感觉余三皮镇定得不得了,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嘿,这鸟人,牛 逼啊,杀了三个人,还敢跟警察玩捉迷藏游戏! 审讯三皮的过程中,软的硬的方法全都用上了。他们还带来了三皮的亲人。可 是,就算面对号啕大哭的妈妈和姐姐,还是面对不断用袖子抹眼泪的爸爸,三皮脸 上的城堡依旧关闭得死死的,一点动静都没有。事实上,从这个城堡里望出来的三 皮,觉得整个世界毫不现实,已经成为一个巨大的电子屏幕的影像。他漠然地看着 眼前发生的一切,并且坚信,只要像《火影》里的阿飞,将自己的脸藏在一只旋涡 底下,那么,所有的武器都不能接近他的身体,所有的错误都将学会“影分身术”, 再不会露出破绽。 ——“这个世上没有谁比得上我的说!”阿飞这句日本动漫的配音,一直牢牢 地送进了三皮的耳朵,这些略显幼稚的腔调,在三皮听来,却是一件铿锵有力的武 器。独处的时候,三皮甚至还会模仿阿飞的腔调喊了出来——“这个世上没有谁比 得上我的说!”这话激起了三皮的战斗欲,也让三皮不断回忆起了那个杯湖边的下 午,他一个对三个,进行了那一场狙击。 那天中午,一点钟左右,三皮从杯湖边的厕所出来,走回果园的时候,头顶的 太阳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一场狙击的开始,武器一般锐利地挂在三皮头顶上。三皮还 没进果园,就发现了那些女孩子。其中一个攀爬在Ta丙的身上,折断了最低处的那 两枝,撸下了几串荔枝,一个则在树下一边吃荔枝,一边翻着小躺椅上三皮看了一 半的《鬼吹灯》,而另一个,则在更远一点的Ta甲身上,用一把小刀,刻着划着什 么……三皮直奔进果园,生气地朝三个女孩子吼叫起来。女孩子们也不是没害怕, 只是当她们看清那个吼叫的人,竟然是个比自己都矮小的丑八怪,便不再害怕了, 反倒起了捉弄之心。她们最后扯走了树上一串荔枝,在三皮捏着拳头的姿势面前, 依然一边嘲笑着他,一边跑出果园。“矮冬瓜”、“丑八怪”、“瘦鬼六叔”…… 这些声音夹杂着她们的笑声,一直往杯湖走去。 三皮的愤怒,是听到三棵树发出了痛哭的声音时开始迅速蔓延的。他决定教训 一下这三个女孩子。仅仅是教训一下。在通往杯湖的路上,三皮是这么想的,直到 他跟一个女孩子推推搡搡,一用力将她推进了湖里,直到另外一个女孩子连忙冲上 来,又被他一用力推进了湖里,这些时候,他都是这么认为的——仅仅是教训一下。 至于倒在草丛里的那个被三皮用石头敲死的女孩子,三皮事后想了又想,不得 不承认,好吧,这一下不仅仅是出于教训了。那女孩目睹两个同伴被推下水,才知 道事情闹大了,她惊慌地要逃。她手上拿着那只屏幕发光,还在扑闪个不停的PSP2000. 她坐在草地上,才开始玩第一关。屏幕上的帅哥鸣人,正朝着对手,出招前习惯性 地大声喊道——“影——分——身——术!” 在追逐这个女孩的同时,三皮猛然看到了Ta,那个亲爱的,早已经消失了的女 孩子!Ta越过树林,从天而降,穿一条火红色的短裙,胸前紧紧地顶着两只乳房, 脚上蹬一双长筒皮靴,手臂上纹着一只妖媚的狐狸眼睛。Ta的手一甩,一阵电光闪 过,火焰四起。三皮听到Ta娇声地喊:“兄弟,我帮你决东面,抓紧把她干掉,不 然你很快就会挂!”说完,Ta就跃过三皮,身轻如燕地朝东面飞去。三皮的石头, 一下,两下,三下,敲击在那女孩头上的时候,他感到Ta一直就伴在自己身边。等 到三皮捡起那只画面上还在进行着游戏的PSP2000 ,Ta才一头钻进了这只黑色的小 机器里。嘿嘿,Ta这个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用“影分身术”! 接下来的好几个深夜,三皮都忍不住偷偷从Ta甲脚下那块隐秘的泥土,挖出这 只PSP2000 ,只要一打开它,Ta就跑出来跟他并肩作战。果园里的风,随着屏幕一 明一暗的光,组合成了一个舞台,所有的人物都围绕着三皮和Ta,以及Ta甲Ta乙Ta 丙,这舞台是三皮的全世界,华美,眩目,当然,最重要的是——三皮在那里边, 是主角,他尽情地表演,尽情地炫技。 ——“这个世上没有谁比得上我的说!”三皮纵情叫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