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堂口虽说差不多处于城郊接合部位,离县城不过五六里路的样子,可门前那 条路朝东边延伸过去,就是一条单行线。线的另一头,再没有像样的城镇。这条路, 就像瓜藤一样,越向前爬越细。几个枝杈上,结着几个半生不熟的瓜一样的村子。 因此行走车辆有限,往来行人也少。 小琴好些日子都没开张。当初来,是看中它的僻静的。小琴那时想过安稳日子, 觉得这地方很适合自己。太累了,需要找个窝,好好休息。安顿下来以后,小琴才 发现,休息对她这样的人来说太奢侈。休息,就意味着没饭吃。天堂口的确不是发 财之处,可小琴不想再挪窝。她这辈子颠沛流离够了,不想继续漂着。十天半月不 开张,饿不死她。跟老宋说的话,当然半真半假,不至于立马就揭不开锅。十几天 里,她在置办一个女人过日子的东西。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自己过日子,没那些 怎么行?后院儿清理出来,一下子像回事儿了。小琴想起自己的老家。尤其,站到 后院里放眼看去,就是乌油油的玉米地。老宋说得对,真正的田园风光,赏心又悦 目。 没几天,小琴已去天堂口三次。落日余晖下,沿着田畦,穿过一片青纱帐,眼 前就出现了那道沟。那沟并不开阔,显得细长。有一次,小琴站在一端,突然发现, 那道沟的形状像一张半月镰刀。再想,是一张巨大的嘴角上翘的嘴巴,是笑脸上的 嘴巴。小琴坐在刀背位置,或者说,坐在下嘴唇上,恰好面对落日。日头在玉米丛 中一点一点下落。小琴想象着旧时的刑场该是在什么位置,是什么样子。小琴问自 己,怎么会对一个荒凉肃杀的地方如此着迷?这可是杀人的地方呢!不知有多少人 在这道沟里,被抡起的大刀砍掉脑袋,被摁着,跪在地上,砰的一声子弹穿过后脑 勺。奇怪的是,小琴一点儿恐惧感都没有。只是好奇,是剧烈的探究欲望。 第二个星期,小琴去做了架牌子,贴着理发洗头泡脚字样。牌子竖着,装了底 座。清早,小琴双手举着它摆到路边儿上,晚上,再举着挪进屋里。小琴想,不干 这个,我还能干什么? 没想到,第一个来照顾生意的,居然是老黑!老黑当然是外号了。给他取外号 的是王大头。那人喜欢搞一些莫名其妙的排行榜。干刑警的,好些人都有些奇怪的 嗜好。老黑当时跟大头都在刑警队。有一回,俩人出去蹲点守候。实在闷极了。大 头开始给局里的男男女女搞排行榜,比如,五大胖男,五大瘦女,以及五大白、五 大黑之类。列举过几个名单后,大头指着对面蹲着吸烟的老黑说,你千万别谦虚, 五大黑之首你当之无愧。你黑得瓷实,黑得精彩。标准一个老黑。老黑伸手抓起地 上的草石,朝王大头扬过去。 好多年前,老黑出了问题。不是作风,是枪的问题。一次他喝多了酒,回队上 的途中,膀胱闹事儿,实在憋不住,就到路边一家单位找厕所。他穿着便服,一脸 醉态,看门的不让进。老黑酒壮英雄胆,竟在大门口一边的花丛里就掏出家伙来。 完事后,舒坦得哇呀哇呀大喊大叫。他舒服了,看门人却不高兴,喊几个人来对付 他。老黑怕这阵势么?他嗖的一下掏出枪来!这下子惹出乱子。老黑的副大队被撸 掉,成了个普通民警。好多人替他惋惜,说,这家伙政治生命极有可能因为一泡尿 而终结。果然,局里最后决定,让他到派出所去干片儿警。一干十几年,快退休了, 才被任命副所长。老黑在派出所十多年,辖区哪个旮旯发生点儿什么事,都逃不过 他眼睛。 小琴到天堂口没一周,老黑竟然知道了。怎么知道的?他当然有手段。他不说 别人也没必要问。老黑的知道,很细节化。居然说,小琴到天堂口,十几天来都没 开张。老黑还说,这女人是根老油条。 老黑骑着辆摩托车,唰地一下就进了院子。小琴从屋里站起来,打量老黑一眼, 迅速堆上笑容,站在屋子中央,没走出去。老黑穿着便衣,晃荡着身子进了屋子。 小琴问,理发,还是洗脚?抬头看老黑的头发,笑出声来。老黑的头发短得遮不住 头皮,显然不需要再理。老黑说,我泡脚。小琴说,跟我来吧。小琴将老黑领到中 间屋子。老黑看一圈,说,我在外面那屋就行。小琴笑,也行,反正就洗个脚。说 完,进最里面卧室去了。老黑转到外面,在一张凳子上坐下,伸手去掏烟。小琴再 出来,左手一个暖瓶,右手一个塑料盆。胳膊上搭一条白色毛巾。盆里放一包黑乎 乎的东西。 老黑注意到,小琴换过衣服了。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这个盆子是泡脚用的?老黑问。小琴答,天堂口条件差,只好用这个。老黑很 奇怪,你也知道天堂口?小琴说,家住天堂口,哪能不晓得啊?老黑摇晃着脑袋, 说,天堂口这名儿不好。好多年不提了。小琴说,我喜欢。说着,伸手将那包黑色 东西撒进盆里,再倒进热水。又说,这药能促进血液循环。老黑说,看样子这盆第 一次用。小琴呵呵一笑,您是贵客,得用新的。哦?老黑嘿地一笑,不会因为我脸 黑吧?小琴像是自言自语,脸黑,心不一定黑。老黑扭着头,问,怎么没看到你理 发的家什儿?小琴悄声说,理发用不了多少家什儿。 小琴转身走出去,老黑看她走进院子,走向那牌子,双手搬起来拿进屋里。老 黑问,怎么把招牌撤了?小琴说,就我一个,再来人也忙不过来。老黑把脚慢慢伸 进盆里,嘴里咝啦一声。小琴问,烫了?老黑摆手,不是。是舒服。小琴就又笑, 说,你先泡着。等会儿我给你洗。老黑说,人老了,得多泡一会儿。小琴没走开, 在对面坐下来,你可不见老。老黑有一搭无一搭地问,这么偏的地方,哪会有生意? 小琴说,无所谓。图个清静。老黑一咧嘴,牙齿倒也不白,在天堂口,你怎么能清 静得了?小琴说,不过是理理发洗个脚。平时,我就去墙根晒太阳。有什么不清静? 老黑说,怕是没那么简单哩。 小琴突然扬扬眉毛,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老黑说,就不想干点儿别的?小琴看着门外,快四十的人了能干什么?老黑说, 只要愿意,啥事儿不能干?小琴低下眉头,我干不了别的。老黑说,这可是很危险。 小琴反问,你指什么?老黑说,你知道我指什么。小琴说,我知道危险。老黑说, 我知道你来了也没几天。小琴说,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你。小琴伸手要帮老黑洗脚, 老黑摆手止住。他自己搓了半天,嘴里直说,舒坦啊舒坦。话锋却又一转,其实洗 洗脚是不错,只是这穷乡僻壤,除了民工就是过往司机,怕是客人不多。小琴沉默 半天,突然说,我知道老黑你啥意思。你怕我在这里给你惹麻烦,是不是?你不想 让我在你管辖区里混,是不是? 老黑笑了,小琴你这么说,我倒高兴呢。说话斗心眼儿,其实很累。理发、洗 脚什么的无所谓。需要什么帮助,可以给我打电话。要干别的,你是知道我的。小 琴脸上顿时换了笑容,我就知道黑哥你疼我。老黑又摆手,别说没用的。你要不听 话,我天天晚上安排一辆车过来巡逻。小琴哎呀一声,那太好啦!我晚上就不害怕 了。警车一来,警灯一闪,我估摸着,天堂口所有野鬼都不敢出来。 老黑不愠不火,那就试试?反正,从派出所到这里,用不了半小时。小琴说, 黑叔叔,黑大爷,你不想让我活啦?老黑已经穿袜子、鞋子。他站起来,说,说反 了,是你不让我活。顺手去兜里掏出一张纸币。小琴说,我不收你钱。不是巴结你, 你照顾过我,我心里有数。老黑把钱拍在凳子上,说,一码算一码。 小琴把老黑送出门口,看着他走向摩托车。突然想,几年前第一次被老黑抓的 时候,他还是个小伙子的。不料,一转眼连老黑也老了。老黑跨上摩托车,却没点 火,想想又走回来,说,以后你别喊我哥。我闺女都快赶上你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