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犍牛算得上是他家祖传的耕牛了。 父亲惊蛰是骑着它爷爷的爷爷,从辽西来到北大荒这块黑土地上落脚、开荒、 建屋、过日子的。 合作化时,它爷爷的爷爷也入了社,可没些日子便死掉了。 ——正拉犁耕地,站立不住,便倒下了,便再也没能站起来。 ——它爷爷的爷爷留下了后代。它的后代们便在初级社里繁衍,便在高级社里 繁衍。 联产承包时,清明老汉的手气不赖,抓阄分到了这头犍牛——那头驮着父亲惊 蛰来这里安家的黄牛的子孙之一。 这在别人看来,并非可喜之事。因这犍牛已快到口岁了,离下汤锅的年限不远 了。 可清明老汉乐了好多天。他对这牛有着特殊的情感哩! 一条田垄又耕到头了。犍牛浑身像水洗过一样,热气腾腾的,绒毛贴在皮肤上, 躯体显得更瘦弱了。 清明老汉有意想把犁滑板调一下,叫铧头入土的深度浅一点,这样犍牛能省许 多力气。 想想不行,这田垄春天耕浅一指,秋后产量就会减少一成。 这浅一指,减一成的话,父亲惊蛰早就对自己说过的。使不得,使不得。 清明老汉扭头望了一眼儿子处暑,想吆他过来,帮犍牛一把。 见儿子处暑和媳妇九月正赶趟趟似的忙着施肥。想了想,没言语。又唤住牛, 让它歇歇喘喘。 犍牛喘息着,身躯急促地伸伸屈屈,嘴唇下涎着长长一束液体,白乎乎,混浊 浊,悠悠荡荡的,一直垂涎到田垄上,像蜘蛛扯的一道网。 清明老汉也喘息,腰身弓着,衣襟微抖,两手紧紧抓着犁把手。很想抽袋烟, 感觉无力掏烟袋,就咽了口唾液,把烟瘾咽回喉咙深处。 清明老汉眼望着脚下的土地,出神地望着。 这块土地便是父亲惊蛰当年垦的荒。 那之前,这里没有一方田垄。 满目蛮蛮着漠野。狼狍成群,野禽蔽日。当然更没有现今的村庄,和这村庄中 的上千生灵。 ——这村庄是从父亲惊蛰那间马架子草窝棚发展而成的。 恍惚间,一眨眼工夫的事,几十年呐…… 父亲惊蛰在这块土地上流尽了血汗,说老就老了。 清明老汉清清楚楚记得,那也是一个春光上好的日子。是下午。 父亲惊蛰突然扔下手里的锄(也可能是滑落掉的)。 父亲惊蛰蹲在地头上,双唇大开,喘息声连成一片,脖子伸缩的节奏很急、很 快,脑袋低垂着,满脸汗水滔滔。 正当年轻力壮的清明走近父亲惊蛰身边时,他的恐惧和慌乱是发自内心的。毕 竟这样的场面他尚未经历过啊。 最令他不知所措的是,这地上躺倒的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父亲惊蛰那一双青筋暴露的老手扯住年轻力壮的清明,扯得很死很死。那声音 是含混的,虚弱的。 儿呀,别慌,男人,遇事不能慌的……爹老了,不中了……记住,这地是咱农 人的根,人不亏地力,地不亏人粮……要好生侍弄,万万不可含糊…… 父亲惊蛰就再也没能站起身来,没出一个时辰,眼皮缓缓闭上,身躯挺直了。 他真的没有慌乱,甚至没有流泪。 年轻力壮的清明操起锄,在父亲惊蛰身旁就地刨了一个深深的坑,掩埋了父亲 惊蛰的遗体。让头冲着老人自己亲手开拓,劳作一生的这方土地。 他清楚记得,埋葬好父亲惊蛰时,老爷儿刚好落下西山。一片火烧云烧红了半 拉天,耕地上一片殷红。 父亲惊蛰的新坟,仿佛也是用一种红颜色的沙土堆积起来的。 他便操着父亲惊蛰遗留下的锄,驾起父亲惊蛰遗留下的犁。在这片土地上春种、 夏锄、秋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