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入社时,这片土地也毫无例外地归了集体。 那是不可抗拒的事情。 可叫人不可思议的是,每一回来这片地里干活计,清明老汉总是溜神儿,总是 落后,总是心不在焉。 跑锄、串垄是常事儿。 气得队长骂他魂儿叫他爹惊蛰勾走了,骂他故意搞破坏,说晚上开他的批斗会。 社员们谁都佩服清明老汉的活计,就是不知道清明老汉因啥跑神儿,更不知他 是藏着心思呐。 前几年联产承包时,清明老汉原本抓阄分得一片好地。千金垧,光听一下这块 地的名字,自然就知道地力咋样的。 清明老汉硬是自作主张,用抓到手的那块好地与人兑换了这片二洼地。西下洼, 光听一下这地的名字,自然也就知道这地力是不咋样的。 当清明老汉主动提出与对方换地时,人家小两口像是吓了一跳。瞅他的眼神都 是怪异的。 小媳妇一连问了好几遍你老说的可是真的? 小伙子凑上前去摸摸清明老汉的额头,又拿自己的脸往清明老汉的脸上贴了一 阵子说:大叔你也没高烧啊?咋满嘴吐胡话,是不是冲着啥了? 我冲着你老娘的胯骨了!我他妈比你们清醒! 弄清楚清明老汉的心思之后,小俩口急忙说空口无凭,那咱们得先到村里签字 画押,办理兑换手续才成。 儿子处暑和媳妇九月都不理解,说清明老汉不如三岁的孩子,真是老糊涂了。 清明老汉瞪起双眼吼道:你们知道不,这可是你爷爷当年开的地! 儿子处暑和媳妇九月一时听不懂清明老汉的意思,眼睛睁得大大的。 他们小俩口只知道:爷爷开的地也好,奶奶开的地也好,只有多打粮食,才算 得上好地;只有多打粮食,才能养家糊口;只有多打粮食,多卖钱,日子才能富裕。 儿子处暑和媳妇九月最终也弄不明白清明老汉打着啥主意。他们不再执拗,清 明老汉做了主的事,儿子媳妇从不背拗。 清明老汉从土地上收回目光,用布满老茧的双手抚摸着犁把手。 这张犁经历了悠久的岁月,处处显示着古老的形象:犁托磨擦得剩下薄薄一叶, 随时都会绽裂的样子;犁身风侵雨蚀,蛀迹斑驳;犁把失去了木材本色,像浸过油, 酱紫色,且被扶犁的手掌磨擦得纤纤细细,随时都有折断的可能。 大概是在这片土地上落脚开荒的第二年,父亲惊蛰收养了一个从河北逃荒来的 汉子。汉子是木匠,肩挑着锛、刨、斧、锯。 汉子还领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 后来,这姑娘做了清明老汉的母亲。比他父亲惊蛰小十几岁呢。 河北汉子落脚后,认认真真地给女婿惊蛰做了这张犁。从此,就不再做木匠活 儿。同女儿女婿一道耕种希望,夏洒血汗,秋收欢快…… 岳父很经活。比父亲惊蛰早五年入土(其实,他比父亲只大十岁)。 如果说父亲惊蛰的遗物是这方土地。那岳父的遗物,便是这张犁。 这张犁是精巧耐用的。 它饱经风霜雨雪,犁过幸福,也犁过心伤…… 这张犁入社时也归了集体。承包时清明老汉没能分到这张犁。 他是拿十斗谷子跟别人兑换回来的。 热得不行,虚脱得不行。 额头鬓角,那被岁月耕就的田垄之中,溢满了汗水。 清明老汉撒了犁把,挥起袄袖揩揩脸上的汗水,就蹲在了地上,这样子像当年 临终的父亲惊蛰:喘得凶甚,双唇开裂着,像掉了下巴,口水哩哩啦啦的,这样子 也似父亲惊蛰临终时的样子。 真的要见父亲惊蛰去喽! 清明老汉转头望向地头处父亲惊蛰那座荒荒芜芜的坟丘,眼睛有些发花了。呈 现在眼前至那坟莹之间的土地,不再是黑颜色,飘飘乎乎的,一会儿蓝了、红了, 一会儿绿了、紫了……忽远忽近,一会是百十步,一会又千里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