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清明老汉不甘心就这样再也站立不起来。他不情愿在这寸光胜金的节骨眼儿上 去见父亲惊蛰。他不是怕去那里,那是早早晚晚得去的,与回家迈门槛是一样的事 情。 清明老汉希望能帮儿子处暑忙完春种。 他很想再看一看这方土地上长出的一片绿色。他多年来一直喜欢绿色。他若干 次想过,眼望着绿色死去,会很安详,很舒心…… 清明老汉就这般愿望着,就努力向起站立。 眼前蓦然一黑,紧接着是一阵更加强烈的晕眩。 清明老汉又慌忙蹲下身,双手拄地,暗骂自己无筋力,不经老。 又把贴身小褂的扣子全解开,还是躁热难当。古铜色的胸脯急剧起伏着,两个 肩膀也随着不停地耸动。 清明老汉明白自己这是不行了,起码眼根儿下是不行了,扶不起这把并不重 (也十分沉重)的犁把手。耕不得未来的岁月了。 他只好一只手捂住胸口,狂跳不止的胸口。恐那颗跳荡了七十余年的心脏在此 时挪位。那样,要耽误儿子处暑和媳妇九月做活计,要耽误耕作播种,耽误这一年 的收成。了不得的事呀! 他只好扬起另一只手向着儿子处暑摇摆、招示。 他感觉这只手的分量重极了,比年轻那会儿举一麻袋粮食还吃力。 儿子处暑耕地,清明老汉向来是信不过的。三十多岁的人,愣是扶不准、掌不 稳一把轻飘飘的木犁。 那年儿子扶犁耕了一回地。犁得歪歪扭扭,不成一条直线。 他边看着边喝斥儿子:地要侍弄出个样子来。犁得歪歪扭扭的,像啥?长出庄 稼,又像啥?别以为庄稼活儿简单,就说这犁地,就有挺多说道的。垄犁得宽了, 旷费了土地,不等于往外撒钱?垄犁得窄了,不抗旱涝,保不住养分,咋能高产? 犁得浅了,这耕地通透性不好,庄稼喘不匀气息;犁得深了,墒情不保,庄稼会渴 死……像你这样把田垄犁得这样弯弯曲曲的,庄稼长起来,相互遮光影风,咋能高 产? 清明老汉愤愤嚷着,满嘴溅着白沫儿。一把拖开儿子处暑,再也没让他沾手犁 把儿。 清明老汉双手抱头蹲在地上。两个拇指用力搓挤着太阳穴。 头仍在晕,身体轻了,酥了,像喝多了二锅头,像失去了知觉。 儿子处暑见了父亲的手势,便慌忙扔下锄,同媳妇九月一道奔过来。 清明老汉吮动几下唇,欲对儿子处暑说点什么。 儿子处暑倒抢先惊慌了:爹,你咋了?这是咋了? 慌什么,不要慌!清明老汉对儿子处暑说的话,不是用语言,而是拿眼神说出 来的。 快扶爸起来,送爸去医院。儿媳妇九月倒伶俐无比,逢事稳重。 清明老汉摆了摆手,又摇了摇头。气力不足,态度却是坚实的。 清明老汉用下颔点指了犁杖。用眼神告诉儿子继续耕地要紧。 儿子处暑明白了,就抄起犁把手。又马溜儿放下了,像烫了手似的,双眼瞅着 父亲。 清明老汉忿然瞪了儿子处暑一眼。 儿子处暑领会了清明老汉的意图,顺从地扶正犁把手,摆正位置,在犍牛身上 猛抽一鞭。 犍牛猛然一抖,那沾满污垢的皮毛上,立刻拓出一道鞭痕,如蛮荒上犁出一条 田垄。 清明老汉也随之一抖,那一鞭彷佛抽在自己背脊上。 便恶恶地斜了儿子处暑一眼,张张嘴,没发出声音来。双眼紧盯着儿子处暑耕 过的地,好久,好久。 爸,我扶你回去吧。儿媳妇九月蹲下身,托起清明老汉一只胳膊说。 我、没事儿。去,帮犍牛一把,它、老了……别打…… 儿媳妇九月应了一声,起身奔向那犁,把一根牛套抓在手中,极力向前倾着身 躯。 清明老汉慢慢坐直身子,又摸出那只老烟袋,很艰难地装满一袋烟。 一阵嗞啦声响过,就有缕缕浑蓝的烟雾,飘飘悠悠在空气里。烟雾的辛辣刺激 着内脏,清明老汉又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这次,已有隐隐血丝伴随污浊的痰液垂悬在胸前,久久才滴落在土地上。 不中了,烟也抽不得了。他磕去烟灰,收了烟袋,双手拢膝,眼望那含血的痰 液思着想着。 清明老汉颤抖着抓起一把田土,捏着,攥着,闻着,看着…… 这父一辈、子一辈耕过的田土呵,也养育了一辈又一辈! 自己会走路起,就跟着父亲惊蛰到这田地里玩耍。会点种时,就帮父亲惊蛰撒 种。能间苗时就间苗。 街坊邻里没少夸赞他打小就是个勤快秧子,说长起来一准是把庄稼好手。父亲 惊蛰母亲正月听了这些话,心里自然是喜滋滋,乐淘淘的。 一次,父亲惊蛰在前面刨坑,他在后面点种。 有一埯里,他故意放了三颗饱满的种子。 间苗时,他偷偷留了那三株壮壮实实的苗。 施肥时,他特意给这埯秧苗加了量。 他幼小的尚未成熟的心里生长着一个美好的愿望:一个埯长三棵苗,三棵苗结 三株果。 收获的季节到了。 他乐颠颠慌慌跑去看自己那份美好愿望。 三棵疯长的秧苗结的穗子出奇地小。给他打击最大的是,三个穗子上竟然没结 出一粒果实来! 他哭了,凄凄惨惨的,泪水忍也忍不住。 以后的岁月里,死了岳父,死了父母,他都没有那般透彻淋漓地流过泪水。 父亲惊蛰没有责备他什么,蹲下身躯,用手掌去擦他腮上的泪。被布满老茧的 手抚过,他脸上火烧火燎地疼痛,像三九天的风刀子刮了一样。 父亲惊蛰眼中也闪烁着一种涩涩的东西,用少有的温和对他说:孩子,老多事 情自有道理,是依不得人去想的,更依不得人去变故的。 他幼小的头颅默默地向父亲惊蛰点了几下。 自此,他没再去向往什么,也没再滋生过什么奢望。只是兢兢业业效仿着父亲, 承嗣着父业。 春来,耕种;夏至,侍弄;秋到,收成。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