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直到大巴开上深汕高速公路后,王新雨的愤怒才开始一点一点地消退,这使得 他鼓胀得像个汽球的身体,不至于一碰就炸。 不出王新雨的意料,小鱼在家里,并且,在床上。 但出乎王新雨的意料,小鱼不但是在家里,在床上,并且床上还有一个男人。 王新雨愣了一下,从卧室门口退到厅里。里面的男人有所察觉,停止了动作, 转回头来。小鱼也从男人身下看了过来。王新雨说,继续继续,你们继续。然后将 钥匙丢在沙发上,转身出了门。 电话响了,是谢雅芳来的电话,问他晚上回不回去吃饭。同居除了睡在一起外, 另外一个内容便是吃在一起。同吃同睡三年后,谢雅芳摆事实,讲道理,成功说服 王新雨,两人领了一纸合同书,证明他们这个股份制合作公司是依法开展业务的。 王新雨说,不回来了。 电话又响了。是小鱼打来的。 王新雨不接。 电话不屈不挠地响着。 王新雨按了断键,电话铃声消失了。 过一会儿,电话又响了。还是小鱼打来的。 王新雨按了断键,然后关机。电话就再也不会响了。 没有电话响起的时间里,王新雨才想起,在单位请了假,小鱼那里不能去,又 不回去和谢雅芳吃饭,自己已经无处可去。周末了,去哪里?干什么?两个问号像 两座山峦一样层层叠叠,压在王新雨的心头。 去汕尾的南澳岛转转。这个念头及时雨般来临,让王新雨松了口气。王新雨曾 经跟“驴友”们去过那儿,觉得那里极目海天阔,是一个能让人清静的地方。 卸去了两座大山的压力之后,王新雨又开始思考小鱼的事情。 王新雨在单位虽然没有任何职务,但他的工作岗位非常重要,并且全单位没有 人可以顶替他做事,所以那些就算有点职务的小官僚,也不敢“屌”王新雨。万一 王新雨撂挑子不干,从人才市场招聘来的新人,光适应情况都要好长一段时间,更 别说把这工作做好啰。工作任务完成不了,挨“屌”的就轮到他们了。王新雨一不 想升官,二不想发财,很难打击报复,再加上他是正式招调进来的职工,又不像那 些临时工,想炒鱿鱼丝就不炒鱿鱼干。王新雨便经常妙语连珠,刺得那些小官僚们 脸红一阵脸白一阵,这也让同样没有任何职务的同事们在心里偷着乐。钢铁就是这 样炼成的。 王新雨本质上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在单位,废话超过文化,那是职场生活的 需要。所以没事的时候他喜欢沉默,想些上班时不该想的事情。不过大家都在上班 的时候做不该在上班时间做的事情,就连主任也是这样。 而在休息日,王新雨喜欢背着背包,四处走走看看,有一个在大城市里很流行 的词语是专门用来称呼他这种人的,那就是“驴友”。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王新 雨几乎把深圳所有像样点儿的景点都转了个遍。不仅如此,省内省外许多地方,也 都留下了王新雨和他的“驴友”们自虐的足迹。说是自虐一点儿不过分,背着三座 大山一样的背包,顶着毒辣辣的太阳,在荒山野岭流浪,有时还要露宿,要防山匪 防蚊子防毒蛇防蝎子防台风防山洪防泥石流,谢雅芳说王新雨这是“生命不息,折 腾不止”。谢雅芳是比较小资的类型,崇尚时尚和享受,对于需要“折腾”的东西, 她一概嗤之以鼻望而远之。当然,她也去外地旅游,不过是跟着旅行团去,因为那 不“折腾”。 可是,王新雨还是被“屌”了。 “握着小姑娘的手,感觉回到十八九;握着情人的手,一股暖流上心头;握着 领导的手,感觉自己像条狗;握着老婆的手,就像左手握右手”。 星期五下午的三点一刻,王新雨觉得很烦很烦,感觉自己就像一条狗。王新雨 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握着小鱼的手。 在此之前,王新雨刚刚被主任“屌”了一顿,很不爽。“屌”是广东话,原意 是发生性关系,被“屌”当然就是被发生性关系,并且被动的字面下还带有某种心 不甘情不愿——被强迫的意味。改革开放之后,随着外来人口的涌入,这个本土词 语便被引申成了训斥、责骂,当然,由于它的来源暧昧,引申意义里面多多少少含 有一些侮辱人的色彩。 就在王新雨很烦很烦的时候,他接了一个电话,一个名叫小鱼的MM打来的电话。 电话很短。名叫小鱼的MM打电话给王新雨,不论长短,通常会让他感觉很爽,因为 小鱼简直就是一尾活泼的鱼,能把王新雨朝九晚五的职员生活搅出一圈又一圈的涟 漪。 小鱼总是在没事可做的时候给王新雨打电话,总是说一些弱智的话,做一些娇 憨的表情。表情虽然看不到,但王新雨脑子的硬盘里存有小鱼的模样,他知道故意 把话说得那么弱智的小鱼,在打电话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你就是一副挨“屌”的 样,有次王新雨这样对小鱼说。小鱼嘟着嘴,说,你说什么。“什么”说成“十么”, “么”字还尾音上翘。 小鱼与谢雅芳是完全不同类型的女人。谢雅芳这个女人,说话做事特别讲道理, 特别有道理,而且总是拿捏得非常有分寸的道理。即使吵起架来,谢雅芳也会像在 大学里给学生授课一样,推理,分析,总结,层层道来,一丝不苟。谢雅芳的道理 与她的知识结构成正比,所以只要王新雨不故意犯拧,那么他总是会被谢雅芳的道 理拿捏得服服帖帖。 这个尾音上翘的“么”字,让王新雨决定了,马上请假,去小鱼那里。 小鱼是用手机给王新雨打的电话。小鱼在上班时,总是用固定电话跟王新雨打 电话,这时电话就会煲成一锅潮州粥;而如果是在家里,小鱼通常撒两句娇就会早 早挂机;当然如果她在外面逛街或者干别的什么,她就不会给王新雨打电话了,甚 至还会不接电话。王新雨抱怨过。可是小鱼说,外面人多太吵,电话响了听不到, 接了电话也听不清楚说的啥。后来王新雨拿到了小鱼的房间钥匙,就不再抱怨了, 无论小鱼在人海里以哪种姿势游泳,游来游去,最终她都要游回位于新洲河畔的这 个“鱼窝子”里。王新雨不愿意回家面对谢雅芳的谆谆教诲时,便采取了守株待兔 的方式,在新洲河畔的某个高档小区里,张网以待,守候小鱼。 楼房,水池,花儿开放的甬道。王新雨一个人走着。 王新雨回想起与小鱼的第一次见面,一次典型的小布尔乔亚式见面。 你好,这边坐。王新雨说。 不放糖的咖啡,冒着热汽。给你的。 谢谢。小鱼轻声说。长裙落下,头发拂过面庞,五官精致,眼睛像星星一样黑 亮。 老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什么”说成“十么”,“么”字尾音上翘。小鱼嘟 起唇,花骨朵一般。就想捉过来,亲一下。 别动。王新雨说,看起来很美。 看不到的地方更美。小鱼仰起脸,有些放肆地说。 毛主席教导过我们,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王新雨把头探过桌子中线。 江主席说,要与时俱进。小鱼也把头探过桌子中线,对视。 额头与额头的距离,五公分。 领口太浅,雪白的乳房,走了出来。 “蒙牛高钙奶”,这么想了,也这么说了。 无聊。小鱼笑笑,收回脸庞,也收回乳房。 是啊,要不怎么会在这儿坐着呢。王新雨说。 可是你这么年轻?小鱼左手托腮,呈“联想”手机模特儿状。 闷啊,生活。你不也一样吗? 是啊,白天我一般不出来的。 那夜生活一定丰富多彩啰。王新雨笑,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这个城市,白天 节奏太快,但那是工作,而生活,则从太阳下山开始,一直延续到太阳升起。 一般般,工作嘛。小鱼左手端杯,右手搅动汤匙。 哦。 卖艺。小鱼头稍往下低,右手的汤匙往嘴里送,咖啡,没放糖的咖啡。 别的卖不卖? 靠,你想买什么?杯子放下,汤匙在里面搅动,像一尾受困的鱼。 你能卖什么? 你到“影子”酒吧就知道了。小鱼双手合作,撕开纸袋,往里面放糖。 好啊,我热爱泡吧。其实王新雨从不泡吧,有时是没时间,有时是没钱,有时 是没钱也没时间。有钱又有时间的时候,不需要去泡吧。 晚上十点我上班。小鱼用纸巾擦嘴,很小心的样子,像一只小白兔。 我会去找你的。 晚上见。拜拜。 小鱼起身,星星一样的眼睛望着王新雨,长发再次掠起,长裙带风,走了。 就在那天晚上,王新雨在酒吧里目睹了小鱼卖艺的情景。小鱼,美人鱼样在台 上连唱带跳,身体扭来扭去,颜面变幻莫测,声音狂野嘶哑。这个女人,集漂亮和 性感,温柔和狂野于一身。王新雨便和下班后的小鱼一起喝了点酒,然后一起走出 了酒吧。 的士停在新洲河边的一个知名楼盘,王新雨知道,这里的楼盘单价超过两万, 普通工薪族可望而不可及。谢雅芳很喜欢这地方,但两个人的收入加起来,只勉强 够支付月供,而月供之后的生活呢?谢雅芳便无可奈何地放弃了那个认筹号码。 在小区里转来转去,好一阵,终于走到了一栋小高层,小鱼停下了脚步。这个 小区,可真不“小”啊。王新雨听谢雅芳说过这地方。进电梯,按楼层,关门,一 楼,二楼,三楼,四楼,五楼,六楼,七楼,八楼,九楼,数字一路攀升。电梯停 下来,门开了。到了另一扇门前,房门。插钥匙。门开了,小鱼说,进来吧。 房间很新,女孩子的小玩意儿特别多,但收拾得很干净,一点儿杂乱的感觉都 没有。一盆花在窗台上摆着,只有叶子,没有花。 王新雨说,不错啊。 小鱼撇撇嘴说,又不是我的。 王新雨便“哦”了一声。 小鱼说,表姐出国了,让它空在这里,不人道。 王新雨便搂着小鱼的腰,小鱼恰到好处地倒下,新房间里充满了人道的气息。 王新雨在新洲河边的小区里穿行了好一阵,终于找到了那栋栖息着小鱼的小高 层。进电梯,按楼层,关门,一楼,二楼,三楼,四楼,五楼,六楼,七楼,八楼, 九楼,红色的数字一路攀升。电梯停下来,门开了。到了另一扇门前,插钥匙。门 开了。王新雨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