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睡在床上时,我内急,便起床,打开门,到外面去“放水”。铁皮房没有配洗 手间,最近的公厕离我有500 米远。 在我们新疆,从南疆到北疆,大野地里,想方便你就方便吧,你就是边方便边 吼着歌子,也没人管你。不过,我劝你黑夜里别这么干,容易招来狼,那些兄弟牙 尖爪利,对人类没什么感情,而且喜欢偷袭。 我站在门外的芭蕉树下,对着菜地“唰唰”地喷射着体内的液体。菜地里的菜 长势良好,菜农们应当给我付小费才是。我边喷射边胡思乱想。 进来,关上门。陈丽还光着身子躺在床上睡。我睡不着,伸手去抽屉上拿那本 《人民文学》。有一个撰稿人兄弟的散文上过《人民文学》,这多少让我有些妒忌。 抽屉没关严,这跟我的作风不相符,我一向喜欢关门落锁,尽管自己从来都不曾拥 有过多少家产——跑酒吧卖唱的人,挣点儿钱不容易。我没吭声。抽屉里面没多少 钱,她想拿就拿吧。我的钱,都掌握在刘亚莉手里,我从中心城搬到小镇上来住, 基本上就是一个光杆司令在独自行动,既无兵马,也无粮草。 我推醒陈丽。 陈丽睁开眼睛说,干吗?一边说,一边扭动着身体。 我本来是想提醒陈丽她该走了。 门却在这个时候极不人道地响了起来,猛响,像是被巨灵神敲天鼓一样敲得猛 响。 谁呀?我恼火地问。 没人说话。敲门的声音越加响了几分。 我操你妈是谁这么可恨?我拉开门就想一拳赏到敲门人的脸上。 我的拳头伸了一半,又缩了回来。因为我看清了,像巨灵神一样擂我的门的是 两个穿迷彩服的治安仔,旁边还有一个戴大盖帽的警察。 干吗?我问。 两个治安仔冲进来,扭住我的手,大声喊道:蹲下!双手抱头,靠墙蹲下! 我反抗着。我说,你们干什么? 有人举报你们卖淫嫖娼。警察慢条斯理地说。 光身子躺在床上的陈丽,赶紧用一条毛巾捂住自己的身体。 把衣服穿好。警察背对着陈丽,说。 陈丽穿好衣服,也被命令靠墙蹲下,双手抱头。 张队,你看——一个治安仔从垃圾筒里找到了我们刚刚用过的安全套。 带走!警察扫我们一眼,吩咐治安仔。 一个治安仔立刻用对讲机呼叫。 我有口难言。陈丽也一言不发。我们从铁皮房出来后,警察把门锁上,钥匙放 进我的裤袋里。 一辆警用面包车开到菜地边,还没等对面街尾看热闹的人闻风而至,我和陈丽 已经被推上了警车,然后,警车闪着红蓝色的警灯,在黄昏时分驶过商业街。这时, 街上已经亮起灯了,各种买卖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没有更多人关注这辆警用面包 车。 一条黄狗跟着车轮扬起的尘土跑动。狗是爱热闹的动物,喜欢无故追逐。听说 四川那地方雾大,不容易见到太阳,狗们见到太阳后,觉得是个怪物,于是汪汪地 叫着,想把这个怪物吓跑。 警察带着陈丽坐在前排。我坐在后排,两个治安把我夹在中间,抓着我的手不 放。我说,放心,我不会跑。我就算想跑也跑不了,车窗上都焊着拇指粗的钢条, 除非我把车里的警察和两个治安全杀了。可有必要吗?这不过是一场误会,不至于 以命相搏。 我突然想起来,那条追着警车跑的狗,好像是黄丫。真的,小小的身子,短短 的腿,跑起来一颠一颠的模样,不是黄丫是谁? 一个壮汉警察凶神恶煞地审了我半夜,又拍桌子又打板凳。我说什么也不承认 是嫖娼。我当然不能承认,我顶多就是勾引陈丽发生了婚外性关系,我这顶多是不 道德行为,但无论如何也不是违法行为。我想他会不会打我。他妈的,现在的警察 凶得很,喜欢打人,落在警察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但是,奇怪的是,这个又高又 壮的警察,他凶是凶,却一直没打开审讯室的门进来对我拳脚侍候,也没把我拉到 一间黑屋子里让若干警方人员“练”一顿。莫非他是从新疆调来的?新疆的警察特 别讲政策,特别文明执法,逮着人后一般是不会打的。不过也有人说新疆警察打人 特别猛,但我没见过,我们兵团的子弟犯小错误被警察逮进去的多了去,基本上都 没被打过,通常是保卫科的一去就把我们领回家了,不过回家后,被自己的亲爹亲 娘打一顿,那却是免不了的。 我被熬了整整一夜,审我的警察都换了几拨儿,见我还不承认,他们干脆把我 扔在审讯室,根本不来管我。 天快亮时,又换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警察。他一来,就问我饿不饿,渴不渴。说 实话,我不饿,也不渴,但就是憋得慌,想上厕所。老警察打开门,领着我上了厕 所,再把我带回审讯室,锁上门,和颜悦色地开导我。有一刹那,我心想干脆承认 算了,人家那么大年纪了,为了我搞女人的事儿,熬夜熬得眼袋都大了,太辛苦了。 可这念头刚上来就被我打消了,我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嘛,我一生清白,不能 就这样毁了呀。 老警察和颜悦色地告诉我,那个女人招了,还交出了作为嫖资的几十块钱。这 下我傻了,我怎么没想到,我出去“放水”的时候,那个叫陈丽的女人从我抽屉里 拿走了我的钱。那钱上面有你的指纹。老警察说,现在你承认不承认都没关系了, 人证、物证俱在,你要承认了,还可以从轻处罚,如果一直不承认,你肯定知道, 新出台的法律规定零口供也可以定案的。他还是那么笑眯眯地说。我听得头都大了。 肚子里“咕噜”了一声,我才想起已经十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这个念头一冒 出来,立刻就感觉到饿了。我想想,还是对老警察说出了陈SIR 的名字,我怕自己 没被刑讯逼供弄死,倒给饿死球了。 老警察听我说出陈SIR 的名字,离开了审讯室。 我困极了,就坐在审讯室里的水泥凳上睡着了。黄丫出现在我梦中,冲我呜呜 地叫着,一副委屈的样子。我就醒了。醒了以后,我才想起来已经差不多二十个小 时没给黄丫吃东西了。 黄丫是个很乖很乖的丫头,她会帮我叼鞋子,她会翻跟头给我看,她会听我的 口令进行军事操练。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黄丫都要我抱,我要不抱她就不睡觉, 她会跳到我的床上来,往被窝里钻。除我之外,黄丫不吃别人给她的东西,有时我 要外出,便把吃的东西放在门口,她饿了会自己跑回来吃的。黄丫真是一个很乖很 乖的丫头,比我乖多了,我老是让父母操心,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可以不让他 们操心,我真怕哪一天我爸会被我气死。 老警察再度出现时,天已经大亮了。他告诉我陈SIR 出差了,要下午才能回来, 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说,现在还是先招供了再说。老警察给我带来了一盒炒米粉,又 给我用纸杯倒了一杯水。 等我吃完炒米粉后,老警察又进来了,他告诉我,陈SIR 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两个小时后,陈SIR 出现了。一见是我,他笑了一下,说,怎么真的是你? 我苦笑了一下,没说啥。 老警察说,你们慢慢聊。退出去了。 我说你要相信我,你要把我保出去。 陈SIR 也苦笑了一下,我怎么相信你?你被人家抓了现行,人证、物证俱在, 唉。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认了。 我说我要认了,一辈子的名声就给毁了呀。我不能认。 不认你出不了这道门。陈SIR 很严肃地说。咱俩是朋友,听我劝一句,你不认 也不行,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从轻还是从重,全看办案的一句话。 从轻什么结果,从重什么结果?我问。 从轻,训诫后放人;从重,劳教半年。陈SIR 表情严肃地说。 你不是开玩笑吧? 谁跟你开玩笑。陈SIR 有点儿生气了,这种时候我跟你开玩笑? 我叹了口气,没说话。 谁让你做事不小心,被人家打110 报警。你以为派出所的人成天没事儿干,专 门管这些破事儿啊。哎,你是不是跟谁有仇,人家故意报警整你呀? 我他妈跟谁有仇啊? 在这个小镇,我除了认识陈SIR ,其他人一个都不认识,我能跟谁有仇?难道 说菜农不喜欢我天天浇灌他们的蔬菜对我恨之入骨? 不管有没有仇人,赶紧出去才是对的,关在这里面越久,越容易出问题。 我说,你别唬我,法律规定拘留只能二十四个小时,再过几个小时就该放我出 去了。 你别天真了。陈SIR 说,既然把你抓进来了,还能那么轻易放你出去? 我不信。我们新疆的警察是严格按照规定来执法的,一旦到了规定时间,再没 问出什么,也会放人。 我说,呆会儿你顺便买点儿吃的,我家黄丫一整天都没东西吃了。 靠,人都顾不了还顾狗?陈SIR 摇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 三个小时后,我还是被关在留置室里,于是我信了。我按照老警察的教诲,用 一副悔不该当初的沉痛表情,承认了嫖娼的事实。在他的启发下,我补充了若干细 节。 我要求叫陈SIR 来交罚款赎我出去。嫖娼罚款五千块,我早听陈SIR 说过,基 层的警察就喜欢用抓嫖来创收。那些被抓的人,都顾面子,恨不得交了钱立马走人, 越少人知道越好。广东人把警察叫作差佬,不知道是不是跟我一样恨他们? 陈SIR 不负我所望,来了。却是一脸爱莫能助的表情,说,你家的狗我是帮你 喂过了,但你这个人我却无权领出去,按照最新规定,得你的家人来领。 我的脑袋轰地一声,像平地起了个炸雷,比当初听到玛依娜亲口说要跟我分手 还头大。 我的家人?我的父母远在四千公里以外的大西北,再说,我能告诉他们我因为 啥被派出所抓了要他们来领人吗?不等走完四千公里的路程,他们,革命了一辈子 的两个兵团老战士,都可能气死在半途上了。尤其我爸,肯定是眼一翻就倒下了, 他有高血压啊。那时,我爸反对我受洗成为穆斯林,所以我最终跟玛依娜分了手。 我不想他因为我的事气死啊。 早知道会这样,我他妈死扛,扛到饿死,也绝不会承认。 可是,我怎么就傻球样地承认了,并且打了指模,签了名? 那么,现在唯一可以来领我出去的人,只能是我的老婆刘亚莉了。 我说扯鸡巴淡,以前你们不是罚了款就放人的吗?那时陈SIR 刚刚加入区作协, 在写作上还嫩得很,跟我一起扯淡时,除了像学生一样听我的教诲,剩下的就只能 讲讲基层的警察是怎么搞那些创收的东西了。那时我经常恨铁不成钢地教诲陈SIR , 顺便也跟他吹嘘当年在新疆的伟大经历。陈SIR 很感慨,说,我要是在新疆当警察 就好了,我就想当个不被老百姓骂的好警察。 陈SIR 这话后来传到我一个新疆朋友耳朵里,他骂一句,天下乌鸦一般黑。他 告诉我其实新疆的警察被骂得更厉害。 陈SIR 叹了口气说,真要是像以前那样交罚款就能放人就好了,现在治安管理 处罚条例已经变成治安管理处罚法了,不准罚款了,但是必须要家属领人。 让刘亚莉来派出所领我?我倒吸了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