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是从那记耳光开始记住她的。那时他们读小学。起初他并没怎么在意她。他 们班是学校公认或默认的“贵族班”,至少有三分之二的学生是各单位领导的子女。 比如班长是县组织部长的独苗,文娱委员的老娘是县宣传部的一个副部长。在几个 班干里,只有她来自于普通的工人家庭。虽然成绩好,可老师并没安排她做学习委 员或课代表,而是歧视性地安排她当劳动委员。一般来说,劳动委员都由个子高大 的男生担任,所以当老师宣布新任班干部名单念到她的名字和职务时,下面发出了 笑声。谁都知道,当劳动委员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每天要安排同学抹黑板扫地, 自己则负责监督和检查,如果没执行好,只好自己代劳了。她走马上任的第二天, 就有人向她发出了挑战,税务局局长的小儿子,拒不执行值日劳动,老师都快进教 室了,他还不肯去擦黑板。大家都在幸灾乐祸地等着这个新上任的劳动委员自己动 手丰衣足食。谁知她径自走到小税务面前,问他,你到底擦不擦?小税务一梗脖子, 说,我不擦!她啪一个耳光甩过去,小税务的脸当时就红了,好像他爹的手下人每 天盖在猪肉上的那个方形公章。这下,全班的嘲笑全送给了他。小税务一下子懵了。 本想做一下英雄,没想到反而成了孬种。她拎着他的耳朵,把他揪到了黑板前,奇 迹发生了,小税务一声不吭地把黑板擦了个干干净净。 当时,他坐在教室第一排。他总是坐第一排。因为他成绩好,个子又小。老师 总是喜欢这样的学生。唯一的不足是,性格有些内向,发言也不积极,没有特别要 好的同学,也没有关系很差的同学。这使得他在班里选举班干时,总只有稀稀拉拉 的几票。还不如没有呢。可每次必定有。他想躲都躲不掉。他为自己的“稳定”而 苦恼。似乎他只配做三好学生,干不了别的。现在,他忽然莫名其妙地得到了满足。 那一耳光让她在他心目中拔地而起,无比的高大。他耳边好像忽然响起广播里经常 唱的那首《咱们工人阶级有力量》。 其实他也来自于干部家庭。父亲是教育局的一个股长(因为父亲的官衔,他一 听到别人说“鼓掌”就脸红),没什么大权,但在家里对孩子们管得很紧。不许跟 同学互相串门,不许看没意思的课外书(什么叫有意思?),不许做无意义的游戏。 如果想得到什么玩具,那简直是痴心妄想。对,父亲总是这么一句话:简直是痴心 妄想!于是他和哥哥赶紧低下头去。时间长了,哥哥就油滑起来,不敢当面反抗父 亲,却在他这个弟弟身上逞强,老是捉弄他,把他欺负得眼泪汪汪。在他的感觉里, 哥哥就跟那个小税务差不多。所以他听到教室里的那声耳光,不由得精神大振,就 好像抽在他哥哥脸上。甚至抽在他父亲脸上。他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刹那间,他 像是跟她产生了共鸣。 后来,小税务还是纠集了几个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高年级同学,教训了她一顿。 她吃了亏。上学时,她嘴角还有血迹。老师听说后把她叫去调查情况。她什么也没 说。但她并没有因此害怕,照样履行她劳动委员的职责,轮到小税务值日,他仍然 乖乖地擦黑板扫地。他看着小税务的狼狈相,不禁暗暗高兴。而留在他印象中的她 嘴角的血迹,让他心中涌起一种既敬佩又怜惜的复杂情感。在他看来,那是一种壮 美。 十年后,他们结了婚。他们分到了同一个大院工作。她被认为是大院里最具男 人气质的女人。说话直爽,做事泼辣,领导喜欢她这种性格,同事也跟她合得来。 在这个充满了严肃而诡异气氛的大院里,跟她打交道,不用提防她去打小报告或落 井下石之类。她要是跟谁过不去,就公开过不去。跟谁闹矛盾,就公开闹矛盾。领 导为她的这种性格找了一个适合她的部门。她也很快证明她是合适的。他们的爱情, 当时在大院里传为佳话。她主动追求他。她说,什么是爱情,我也说不太清楚,但 每次看到你,我就心跳加快,这大概就是爱情吧,我希望能嫁给你,老同学!她不 知道,其实他早已动心了。他甚至把她看作青梅竹马。只是他一直被动,一直羞于 表达。期间,家人和同学阻挠或取笑过。家人希望他找个温柔的贤妻良母。他们大 概是担心这样直性子的媳妇将来不好调教吧,那好,他就给他们出道难题。几个同 学则当面笑他们,说他怕是从此要被劳动委员天天安排值日了。她听了哈哈大笑, 说你们这帮捣蛋鬼,当初该罚你们擦黑板扫地。 别人不知道,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其实挺温柔的。而且她的温柔里,不 单单是娇羞温软,还有一种让他怦然心动的力度。他把它概括为健美。她脸上的红 晕不是朝霞,而是鲜艳的太阳本身。她居然不会说悄悄话。按道理,男女之间是要 说些悄悄话的,可她的悄悄话好像是从扩音器里出来的,好几次,弄得他手忙脚乱, 恨不得用力把它们捂住。他说,小点声好不好,家里人听到了。她说,干吗这样小 声,累死人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成为他们之间甜蜜的笑柄。她说,在她们家, 从来就没有说悄悄话的习惯,她家姊妹多,经常会互相搞一些恶作剧。她爹认为不 让孩子说悄悄话可以有效地防止恶作剧的发生。所以她也很自然地认为说悄悄话是 一种鬼鬼祟祟的不光明正大的行为。就好像厂里的机器要轰隆隆作响才是正常状态, 谁见过说悄悄话的机器?机器也没有性别之分,天天跟机器打交道的爹便也拿教育 男孩子的方式来管教她们。比如不准穿花衣服,不准照镜子,不准唱歌跳舞。甚至 不能过多地洗衣服晒衣服。肥皂尤其是香皂,总不免带着剥削阶级的气味,让他心 里不安。爹反复地教育她们,晚上要仔细地拉上窗帘,不要让灯光泄漏出去。地板 要经常擦洗,桌子要抹得干干净净,不能让别人瞧不起。她一直想买一盏台灯,爹 说,这不仅仅是浪费电,有亮光,为什么不让别人共用?这是自私自利的表现。 他以为她渴望一盏台灯。第二天,他去百货大楼(当时还是县城最高档的消费 场所)买了一盏很漂亮的台灯,想给她一个惊喜。他的台灯已经坏了,一直没去换。 等她再次来他家的时候,他忽然把台灯拧亮。谁知她瞥了一眼,说,干吗买这个东 西,不过我没看错,你这个人还挺细心的,谢谢你! 他说不清她身上到底有一种什么魔力,搞得他晕头转向。有时候,他都有些失 望甚至想离开她了,但马上,他的失望却转变成更强烈的依恋。他像是碰上了一道 难题。偏偏他又喜欢钻难题。 结婚后,他们就搬到单位上分给他们的房子里去了。在那里一住就是十几年。